书城传记锦瑟哀弦:李商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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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少年才子(1)

中国人相信一句俗话:天无绝人之路。很多情况下,也确实如此。

李商隐一家尽管无依无靠,最终还是在郑州荥阳安顿下来了,并且从此在这里落籍生根,凭借祖父李俌在此留下的一点基础艰难度日。

李商隐在《祭裴氏姊文》中叙过父死归葬之事后,继续写道:“及衣裳外除,旨甘是急,乃占数东甸,佣书贩舂。日就月将,渐立门构。……”那意思是说,等到为父亲服丧期满,脱了孝服,最要紧的便是寻找生路来奉养母亲(其实还包括养活弟妹),于是正式在郑州荥阳占籍,有一段时间只能靠为人抄写文书或舂米稗贩(概指体力劳动)来挣钱养家,可想而知一家人过的是怎样清寒贫苦的生活。

尚未成年的李商隐就这样以柔嫩的肩膀撑持起衰微孤弱的门户,慢慢地为李家恢复着元气。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是古往今来的通理。艰难困苦的生活并没有压垮李商隐,相反,却激发了他努力奋斗的志气。像他们这样的耕读仕宦之家,努力奋斗,就是拼命用功读书。少年李商隐深深懂得,对于他来说,读书、应试、登科、入仕、为宦,是改变个人和家庭命运的唯一途径。

家乡有一位五服之内关系很亲的堂叔,是个饱学的儒生,年轻时曾入过太学,见过世面,但因为性格孤傲,后来却只愿做个乡居的处士而不肯外出谋官。堂叔对五经很有研究,也非常乐意教导本家子弟。于是,商隐、羲叟,还有另一位本家兄弟李宣岳等,就成了他的学生,开始在他的指导下读起书来。

商隐在后来的文章中称这位堂叔为“处士叔”,因为他在李氏属于“处士房”这一支,本人又是个不肯为宦的处士。我们也就跟着商隐这样称呼他吧。

在李商隐的人生道路上,处士叔是对他有过重大影响的人物。李商隐的性格气质中有时能依稀看到处士叔的影子,有时商隐又会因应世情而表现出与处士叔不同的某些特点。商隐与处士叔的关系发生在他人生观、世界观逐步形成的青少年时期,处士叔对商隐的重要性某种程度上要超过父亲李嗣,值得我们花费一些笔墨加以介绍。

处士叔的名字不详,但其生平与为人情况赖有李商隐《请卢尚书撰故处士姑臧李某志文状》一文,我们还能多少有些了解。

原来,处士叔和李商隐的父亲李嗣是同祖父(李叔恒)的堂兄弟,李嗣年长,所以商隐称处士为叔。李嗣之父做过邢州录事参军,处士叔的父亲则曾担任过郊社令,二人官品都是从七品,不过一个是上阶,一个是下阶而已。处士叔从小攻读《诗》《书》《礼》《易》《春秋》,十八岁时就已把这五经读通,曾凭借这个以“乡贡”身份参加过科举考试,后来还进了京师的太学,仕途前景本来是很不错的。可是,就在此时,他的父亲郊社令得了重病,不能再在长安为官,他也就遵守孝道,从太学退了学,侍奉父亲回荥阳家中休养。谁知这一来就是二十多年,郊社令固然进入风烛残年,他自己也由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体弱多病的中年人。这些年来,他安心居乡,从未想过外出求仕之事。父亲逝世,他更是庐于墓侧,即在坟墓旁建草庐居住以守丧。这样又过了几年,终于服丧完毕,可以重操举业了。但此时的他已经立志终身不再考虑禄仕之事,决心就以处士之身终老家乡。

处士叔孝行敦厚和心志淡泊的名声广为人知,许多佩服他学问品行的亲朋力劝他应考出仕,可他一概坚拒毫不动心。只有在学问上,他一如既往地用功,不断取得进步。对于诗书五经,他钻研得越来越深,理解得越来越透彻,前人的注解稍有不对或不到之处,他都能一眼看出,于是他根据己意别作疏解并且仔细录存下来,以备继续探讨商榷。这些《别疏》实际上便是一部部学术著作。李商隐是看到过这些《别疏》的,他认为处士叔总是从大处着眼,关注的并不是一般的章句小节,而是致力于对经典主旨的深入抉发。然而处士叔只是以学术自娱,他的五经研究虽有独到建树,却从不招摇示人。他的信条是韬光不耀、深藏不露。他对五经的别疏新解往往深奥,一般人不懂,他会拿其中较浅显的部分教授最亲近的本家子弟,但关照他们绝勿外传,哪怕传给稍远的亲戚也不行,所以外界几乎无人知道他的研究成果竟是那么丰硕高深。

在为经典写作《别疏》之外,有闲暇的时候,处士叔也创作赋、论、歌诗之类文学作品,积累起来有数百首之多。李商隐当然是有幸读到过这类作品的,他对它们的评价是“莫不鼓吹经实,根本化源,味醇道正,词古义奥”。也就是说,处士叔的文学创作在思想上与儒家经典一致,是用文学来宣扬儒教,其目的是从根本上来化民导俗,以使世风趋于清厚醇正;在艺术风格上则完全遵循儒家诗教,做到温柔敦厚,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以臻中和之美;而在具体的选词造句上,则讲求古奥含蓄,排斥浅近俗陋,所以读起来是要费一些脑筋的。

最特别的一点,是处士叔“自弱冠至于梦奠,未尝一为今体诗”,就是他一辈子没写过唐代科场和文坛风行的五七言律体诗,包括排律、绝句之类。他写的都是古体诗。要知道,善写今体诗在当时可是进入官场的敲门砖啊,科举考试,文坛扬名,温卷献酬,人际交往,哪一项不需要会作近体诗啊!可是,处士叔偏偏不作,这岂不明显是反潮流吗?在文学创作上,李商隐后来虽没照处士叔的榜样做,但处士叔不同流俗、特立独行的精神显然令他印象深刻,所以在为处士所写的《志文状》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钦佩的口吻。

处士叔又是一个文字学家和书法家:“小学通石鼓篆与钟、蔡八分,正楷散隶,咸造其妙。”石鼓篆指唐初出土的石鼓文,上面文字乃史籀大篆,即秦代的篆书,是一种很古老的文字。韩愈曾作《石鼓歌》咏叹,因气势雄阔而成一代名诗。处士叔能通石鼓篆,不但可见他文字学的造诣,也表现出他对当代学术的关注。他虽然僻居乡里,但是他并不闭塞落伍。钟、蔡八分,指汉蔡邕、魏钟繇擅长的一种介于篆隶之间的书体,所谓“八分书”。正楷散隶则泛指当时通行而实用的楷书和行草书。处士叔对这些文字和书体都很精通,其文化修养之高不言而喻。李商隐的小学知识和书法根柢都深,后来也很有名气,其基础无疑是处士叔帮他打下的。

但是处士叔的脾气方正得有点古怪,在俗人眼里甚至有几分乖僻。李商隐在《志文状》里讲了两件他的逸事。

一件是处士叔常与人通信,但又不愿书迹落入人手,所以从来不肯亲自执笔,每到写信,就唤人代书,由他口授内容。这就够特别的了吧?但终有一次,他为故去的父亲追福,亲书佛经一通并且刻了石。他本以为悄悄立块碑,不会引人注意。谁知此石一立,就被人发现,一传十十传百,慕名前来摹勒拓印的人渐渐多起来。处士叔知道后,竟亲自驾一辆小车去装了那石碑,把它远远地送到一个佛寺之中,并混杂在众多的佛经刻石之中,让人再也不易找到。“其晦迹隐德,率多此类”,李商隐在讲完此事后又加了这么一句,看来处士叔为逃名养晦所做的怪事远不止这一桩。

另一件逸事还要惊人。那是在唐穆宗长庆年间,处士叔一次外出,途经徐州。当时的徐州刺史、武宁军节度使王智兴风闻他的大名,派人把他请到大帅府去,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表示想聘他做高级幕僚。对于一般士人来说,这是何等的礼遇,何等求之不得的好机会!可是处士叔见了王大帅,听他表明意思,竟然当场一口回绝,而且话说得颇为生硬:“从公非难,但事人匪易!”这话听起来就有点怪,“要我跟从大帅为公家服务,这并不难,可是让我‘事人’——服从一个人,为人办事——却不容易啊。”这话岂不自相矛盾?跟从大帅,不就是“事人”吗,从事从事,本来就是一个词、一回事,有什么难不难的,真是莫名其妙。而处士叔竟然说完之后“长揖不拜,拂衣而归”,简直就是扬长而去了。

据李商隐说,处士叔这话表面看来是自谦脾气不好,不善事人,其实是话中有话,另有所指。

原来那王智兴是个骄横跋扈、杀人不眨眼的军阀,他这个徐州刺史兼武宁军节度使来得并不光彩。当他还是徐州的一名镇将时,曾公然违抗命令,率军以武力胁迫其上司节度使崔群,欲取而代之,并以此要挟朝廷。这本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只因中唐以后朝廷软弱,无能整治,才勉强同意他取代了崔群的职务。王智兴的行为在正派人看来可谓明显的“事主不忠”。处士叔说“从公非难,但事人匪易”,便是在影射讥讽他的这一劣迹。幸好王智兴听后没有当场翻脸,也许根本就没有听懂,便让处士叔走了。须知此人乃一赳赳武夫,你惹恼了他,敬酒不吃吃罚酒,弄不好是有可能掉脑袋的啊。

处士叔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成了李商隐兄弟的老师,教他们读书习字,也少不了跟他们聊天谈话,教导他们如何为人处世。在这群小伙子血气未凝、一切尚未定型之际,其影响一定是不小的。李商隐熟读儒家经典和史部书籍,学写古文古诗,练习书法,养成正直耿介的性格乃至爱憎分明、疾恶如仇的脾气,显然都与处士叔的言传身教有关。在李商隐后来的一些行为举动和文章中,我们确能不时看到处士叔的影子。当然也有许多地方,或因时势的迫诱,或因处境的无奈,或因个性的差异,李商隐的表现与处士叔有所不同。比如李商隐就没有像处士叔那样韬光养晦、不求闻达和无意仕途,而是按照唐时一般士子的行为模式走着读书求仕的路,由此导致他后来的一系列困厄坎坷和痛苦挣扎。这是后话。

大概从十一二岁到十六七岁这几年,李商隐在处士叔教导下读了几年书。一来他有父亲李嗣给他打下的基础,二来凭了他的用功和聪明,他的进步飞快。后来他编录文集,在序文中回忆自己学文的经历,曾不无得意地写过这样一句话:

樊南生十六能著《才论》《圣论》,以古文出诸公间。[1]

樊南,指唐朝京城长安南郊的樊川一带,李商隐后来曾一度在那里安家,并给自己起了个“樊南生”的号。原来他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写出过《才论》《圣论》那样的文章,以擅长古文在文坛诸公间崭露头角。

“以古文出诸公间”真是一句妙语,一个“出”字,你可以理解为“出现”或崭露头角,也可以理解为“出类拔萃”,甚至可以理解为“出人头地”等等。不用说,李商隐非常珍惜他这个少年才子的名声。

《才论》《圣论》,看它们的写作时间和题目,应该是李商隐的两篇习作,很可能是处士叔指导下的命题作文,因为写得好,得到老师和其他前辈的称赞,于是他终身引以为荣。这两篇文章已经失传,它们是用古文即散文体裁写的,所以李商隐后来编录自己的文集《樊南甲集》时,曾在序中特意提到却没有将它们收入,结果就散佚了。

李商隐在处士叔指导下应该是专作古体文、古体诗的。处士叔既不作今体诗,不想求仕,可想而知也不愿作被称为“时文”的四六骈文,当然也就不会教学生们去作在官场才用得着的骈文。李商隐学写骈体文是在结识令狐楚并拜在他门下之后,他的为文,经历了一个由散转骈的过程,而且后来竟以一个骈文家的身份被载入史册。他的弟弟羲叟忠实于处士叔的教导,在商隐以骈文得名后曾多次劝其放弃骈文,恢复作古文,但商隐未采纳弟弟的意见。

今天《才论》《圣论》二文虽已不能看到,但我们还是可以从《唐文粹》等古籍所保存的李商隐其他遗文中拟想它们的风采。[2]

李商隐的古文其实写得很有特色。现在我们仍能看到他的几篇古体(即散体、非骈体)短文,其中有论文《断非圣人事》《让非贤人事》两篇,有记叙文《李贺小传》《齐鲁二生》等数篇,有杂文《宜都内人》等,另外他所写的多篇《志文状》《祭文》,还有致前辈或友人的书信,也往往是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