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楚于大和三年(829)十一月接到新的任命,处理完洛阳的公私事务差不多该过年了,到郓州上任可能已是次年初春。
郓州节度使府中的人们都说,新来的长官令狐楚毕竟是做过宰相的,其人驭下有术,气派非凡,不苟言笑,威严庄重。
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他身边总有那么一个身着白衣的弱冠少年随从侍奉,不但常为他跑腿传话、办理杂务,而且无论春秋,年迈的长官若要赏花饮酒,吟诗论文,总爱让这个少年巡官陪同。真可谓“每水槛花朝,菊亭雪夜,篇什率征于继和,杯觞曲赐其尽欢。委曲款言,绸缪顾遇”[1]。巡官对长官固然恭敬顺从,长官对巡官也总是和颜悦色,呵护有加。
渐渐地,人们知道了,那个年轻巡官乃是节度使大人特别垂青的才子李商隐,是大人特地从洛阳把他带来的。
上面那段“每水槛花朝……”的话,引自李商隐致令狐楚的一封信,是对郓州生活景况的回忆,应该是很真实的。令狐楚于开成二年(837)去世,李商隐在哭奠文章中回忆到这段日子,又这样写道:
天平之年,大刀长戟,将军樽旁,一人衣白。十年忽然,蜩宣甲化。人誉公怜,人谮公骂。公高如天,愚卑如地。脱蟺如蛇,如气之易。……[2]
前四句概括而形象地描述了他在天平军幕时的情景,“将军樽旁,一人衣白”,突现了令狐楚对他的厚待。从大和三年初见令狐楚,到老人去世恰好十年。十年光阴一晃就过去了,但李商隐在令狐楚的教导提携之下已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已经从只会写古文到精通骈文,掌握了立足官场必备的本领;他已经从一个不更世事的少年经过一番磨炼,并终于进士及第,犹如蝉和蛇之蜕去旧壳化为新躯一般。李商隐对令狐楚充满感激之情,不禁由衷地说出“公高如天,愚卑如地”这样的话来。这句话给人印象很深,值得注意。
更值得注意的是“人誉公怜,人谮公骂”这一句。
由此我们知道,早在李商隐年方弱冠、刚刚踏入社会之时,就遭人妒忌和谮害了。由于令狐楚的赏识,商隐获得“人誉”并不稀奇,这种称誉或许未必全出真心;但明明有令狐楚庇护,竟也有“人谮”的事发生,并且不仅在背后说说就算,还一直闹到了令狐楚跟前,以致非得由他出面痛骂制止不可。这就很有意思,很值得我们思考了,特别是结合李商隐后来的遭遇,就更值得玩味。
此时的李商隐初涉社会,尚未脱天真幼稚之气,从没做过什么可指责的事,究竟有什么问题可被“人谮”的呢?无非是文才高华和受宠于令狐楚罢了,难道这就会让有些人气不顺,要盯牢他,诬毁他,向他泼脏水了?从令狐楚的“骂”,可知谮害者的用心相当险恶,手段相当卑劣,要不老人怎会发那么大脾气。李商隐在悼念文章中特意提及此事,可见此事给他的印象之深。
不过身处天平军幕中的李商隐到底年轻乐观,又有令狐楚护着,他并没把那些无聊的流言蜚语放在心上。他又哪里会想到,更厉害的诬陷攻击还在后头,更哪里会想到,就在令狐楚逝世后不久,新的流言蜚语将凌空袭来——正是在哭悼令狐楚的开成三年(838),李商隐刚刚受到过一次莫名其妙而又极为猛烈的攻击,使他处于激愤和痛苦之中。他在祭奠令狐楚时特意提及“人谮公骂”的往事,恐怕并非偶然。当是既想到自己之被人谮害已非首次,又想到当年有令狐楚骂退谗言,如今却无人为自己撑腰了。
不过,在大和四年至六年(830—832),李商隐身居天平军幕时,后来的那些窝心事尚未发生,他的处境还是很不错的。由于令狐楚的悉心教导,当然也由于他自己的悟性和努力,他的骈文技巧进步很快。也许令狐楚还曾让他代笔起草过一些公文信函,给过肯定和鼓励。在那段日子里,他的心情愉快,对未来充满信心。他曾写过一首小诗,表达对令狐楚的感激和对未来的憧憬:
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
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
(《谢书》)
前两句说自己只是个书生,只知手持笔砚随从大帅,心中并没有太多别的念头。“半夜传衣”用佛门禅宗故事:五祖弘忍选择嗣法弟子,最终没把衣钵传给呼声最高的神秀,而是在半夜秘传地位最低的慧能,并让他连夜出走到南方传法,慧能遂开创禅宗南宗,为六祖。这里比喻令狐楚将骈体章奏之三昧传给了自己,衷心感激、意外庆幸兼而有之。王祥是晋代位至三公的人物,传说在他名位未显时,他的上司就认为他是“公辅之量”,把一柄经人鉴定只配三公佩戴的宝刀赠送给他,等于预言他将来必为宰辅,后来果如其言。李商隐这时因为学得作文绝技,自信前途无量,竟然觉得连王祥那样的幸运也无可羡慕了。
大和四年(830),李商隐满二十岁,令狐楚考虑到他的前途,决定让他到科举场上去历练一番。令狐楚家的情况是长子令狐绪可以荫庇得官,无需参加科考;次子令狐绹则已在今春应试及第,荣登金榜。郎君高中,李商隐去给令狐楚道喜,令狐楚对他说:“今冬你便可随计进京,明年礼部春闱你也该去试一试了。”
——这简直是把李商隐当子侄般对待关照呢。
唐朝制度,每年十月各州县向中央上报一年的赋税账目并贡献方物土产,称为“上计”,同时也就向朝廷送去一批培养成熟、可参加各科考试的人才,这便称为“计偕”或“随计”,这些人才也就是所谓的“乡贡”或“贡士”。
中唐杜佑《通典·选举典》对此事有较详说明:“每岁仲冬,郡县馆监课试其成者,长吏会属僚,设宾主,陈俎豆,备管弦,牲用少牢,行乡饮酒礼,歌《鹿鸣》之诗,征耆艾,叙少长而观焉。既饯,而与计偕。”[3]
晚唐五代的王定保在《唐摭言》中则追溯此制由来:“始自武德辛巳岁(621)四月一日,敕诸州学士及白丁,有明经及秀才、俊士、进士,明于理体,为乡里所称者,委本县考试,州长重覆,取其合格,每年十月随物入贡。斯我唐贡士之始也。”[4]
李商隐大和四年初次进京,可能就是作为郓州的“举选人”随计而去的。当时每州随方物入贡的人数有限,尤其是去应进士科考试的人才,更是限制得严,像同州、华州、河中府等地位重要的州府,送进士都不得过三十人,福建、黔桂及岭南诸道、府只能送七人以下。郓、曹等州介乎中间,所送也不得超过十一人,名额是相当紧张的。大和四年,李商隐就占了郓州额度中的一个,这当然与令狐楚正做着当地长官有关。
李商隐随计上都,来到京师长安,看到雄伟的皇宫,宽阔的街道,巍峨的城墙,整齐的里坊,繁华的商市,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觉得到底是京师,各方面都要比洛阳更为宏阔壮观,心中无比激动,作为一个大唐臣民的自豪感和责任感不禁油然生起。
这次是他初入试场,意气风发,信心满满,只待进士及第,释褐为官,好为国家朝廷作出一番事业,同时也就实现了自己的志向抱负。
唐朝每年的进士考试都是很隆重的。主考官的级别几经变动,最终固定为礼部侍郎(礼部的第二把手),考场设在礼部南院。来自全国各地的考生每年总在千人以上,这批身着白麻粗衣的士人每年十月来到京师,便各寻关系,投书呈卷,拜师会友,忙得不亦乐乎,几乎成了长安一景。
来京之前的种种手续不算,到了京师他们还有许多规定的关目要做。首先要按礼部颁发的样版写出《家状》(详细汇报家庭状况),与各州府发给的《文解》(荐送文书)一起交纳到尚书省主管机构,这才算是报到了。然后举子们要结款通保,或三人,或五人,结为“互保”关系,相互督促遵纪守法,如果其中有人犯规,合保者也要受罚。
为显示国家对人才的重视,政府的四方馆(负责接待国内外来宾的机构)在考试前要安排一次集会:“每岁十一月,天下贡举人于含元殿前见四方馆舍人当直者宣曰:‘卿等学富词雄,远随乡荐,跋涉山川,当甚劳止。有司至公,必无遗逸,仰各取有司处分。’再拜舞蹈讫,退。”[5]由四方馆舍的当直者出面召集,值得注意的是集会地点:含元殿。此殿是大明宫的正殿,那是朝廷举行大朝会的地方,放在今天,或许可比人民大会堂吧。可见朝廷对这次集会的重视。这既是一次总点名,也是对考生的慰问,既可显扬国家权威,又宣示了主司的公平,也可让考生之间有个相互认识的机会。
更隆重的一次,则是“元日引见”,即皇帝在元旦日接见来京参试的考生,这对他们来说,自是更大的荣耀。此外还有到国子监拜谒孔子像,听学官们讲经问难等仪式。经过这些活动的考生,自是个个摩拳擦掌、憋足劲头,准备在考试中好好表现一番。
不过,临考之日,这些考生所受到的待遇却有点令人难堪。他们必须通过严格的检查搜身,才能携带笔砚饭食饮水乃至几案蜡烛之类进入考场。
搜身是为了杜绝夹带。看来任何时代,都存在考生作弊的现象,个别害群之马也就使众多考生难免蒙羞。唐朝考试严禁带书卷入场,唯韵书,如《切韵》《唐韵》之类不限。
进士试要考三场,杂文、帖经和策文各一场。每场考试时间都很长,可以从早到晚,大约十二小时左右。而且第一场(往往是考杂文),若考得不好,第二场的资格就被取消,依此推之,真是一场也不能马虎。每年进士录取名额至多三十人,可想而知那竞争的激烈。相对而言,明经科因录取人数多,就要容易些。也正因为如此,能够高中进士,便是格外荣耀的事。[6]
李商隐在大和五年(831)春初次参试,当然免不了经过上述种种关口。总算参加了进士考试,他的自我感觉还不错。
可是,谁知礼部放榜,他竟名落孙山。这对商隐是个不小的打击。
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初试不利,倒也没什么奇怪的。才如王昌龄,学如韩愈,他们也不是“一举成名”的,至于有的人多次应试落第,甚至终生不第,亦并不少见。自己才失败一次,来日方长,何须沮丧?
李商隐回到郓州,令狐楚早已知他考试失利,也没说什么,对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信任。而且第二年,照旧给其资装,让他随计进京,参加考试。
大和六年(832)二月,令狐楚奉命调往太原,任太原尹、北都留守、河东节度使等。《旧唐书》令狐楚本传载:“楚始自书生,随计成名,皆在太原,实如故里。及是秉旄作镇,邑老欢迎。楚绥抚有方,军民胥悦。”太原是令狐楚的发迹之地,多年后他到太原任最高长官,几乎有衣锦还乡之感。
令狐楚调动的时候,李商隐正在长安应考。这是第二次了,结果却仍然榜上无名。发榜之时,恰逢令狐楚调任太原,李商隐有一信寄令狐楚,对他的调动表示祝贺,同时报告自己再次失利的消息。这信是用心写的,而且写给令狐楚当然需用标准的“四六”,因此颇能代表骈体信札的格式,反映李商隐文章的风格和水平,很值得一读:
不审近日尊体如何?太原风景恬和,水土深厚,伏计调护,常保和平。某下情无任抃贺之至。丰、沛遗疆,陶唐故俗,自顷久罹愆亢,颇至荒残。轩车才临,日月未几,旱云藏燎于天末,甘泽流膏于地中。堡鄣复完,污莱尽辟。此皆四丈膺灵岳渎,禀气星辰,系庶有之安危,与大君之休戚。再勤龙阙,复还凤池。凡在生灵,冀在朝夕。伏惟为国自重。
以上是信的第一段,意思其实很简单,若用直白的话说,不过是问候和祝愿而已。但用骈体写来,由于运用典故和对仗,就显得文字雅驯、韵律铿锵,有文采有形象,造成了美感,从而使收信人感受到写信者的恭敬和深情。文中称令狐楚为“四丈”,是把他当作了亲切的长辈,令狐楚在家族中排行第四,“丈”是对长辈的尊称。这一段以问候起,以祝祷结,接下去转入自述,那才是本信的重点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