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对五柳先生厌恶的“折腰苦”十分敏感。他把知县对上司的应付说成是:“送往迎来,则贱如声伎;婢膝奴颜,则状同伏鼠。”他把知县的日常工作形容为“参揭之票,积案如山;呵叱之声,聒耳为聋”。在蒲松龄笔下,孙蕙知县生涯成了“走牛马于残疆”,“摇尾坑陷之中”,“呕血风尘之下”,甚至“蒿目焦思,仅存皮骨”。
蒲松龄经常看到孙蕙这个县官受的夹缝气:
有一次追查“钦案”,应该由知府把追出的赃银交上去。知府大人却装聋作哑,孙蕙自己不得不掏腰包补上,再低声下气向知府乞讨。
宝应相邻的如皋县,派河夫到运河当差,借宝应一百石米,久久不还。如皋县想纳入私囊,孙蕙不得不软硬兼施,写信讨米并声称要打官司。
另一知县经宝应北行,孙蕙多借十匹马给他,马到山阳县后,山阳知县将马匹扣留想私吞,孙蕙不得不气呼呼写信去评理……
道貌岸然的官吏在金钱面前,无一不是分毫必争、无孔不入!
吴县知县写信给孙蕙,希望借宝应发生水灾,用少量银钱买少女做侍婢。蒲松龄气愤地代孙蕙写《十月初八日答韩吴县》,挖苦托买丫环乃乘人之危,结结实实给那个卑劣家伙碰个大钉子:
反是老年台遣人觅之,无所往而不可。弟忝居一隅,救荒拯溺且愧无术,何敢教人鬻子女耶?
一个叫张德伯的,是孙蕙的“年翁”,同年的父亲,到宝应打秋风,托某“年兄”向孙蕙致意:或者给他些银钱,以“壮行色”;或者让他包揽词讼以“开情面”。蒲松龄的回信成了有趣的讽刺文章。《十二月答平原张》先陈述自己(孙蕙)“遭逢不偶,牛马冲疲,宦业三年,囊空如洗”,不能“尽绵薄”。然后俏皮地说,他这里“所不乏者日暮江云,只恨不能持赠耳”。声明他做官是“迂拙自守”,不开情面之私,劝厚脸皮的年翁打消到宝应捞一把的念头。
高邮州知州佟有信被免官,布政司让孙蕙“兼署”高邮。康熙十年(1671)三月二十八日,孙蕙带了蒲松龄等幕宾到高邮上任。孙蕙上任头几个月,不能不把主要精力放到灾害更严重、物力更凋残的高邮。蒲松龄为孙蕙起草《四月五日示》,劝高邮民众“民各安本业以清盗源”,一方面对高邮人民寄予同情:“地近太湖,连决数口,近年以来,尔民之颠连痛苦,荡析离居者,行路为之伤心。”一方面劝老百姓遵纪守法:“纵盗得一碟半碗,明是乌药鸩毒,走必死之路。”“且同一死也:尔做良民,亲朋吊哭,尚得全尸首以见祖宗;做匪人,则鹰犬食飱,竞置骸骨以填沟渠。”最后劝民不可“游手好闲”、“鼠窃狗偷”、“呼卢号矢”。与这个告示同时,蒲松龄还起草《劝民息讼以警刁风》,对“借一事而群喙相啄”、“挟宿怨而现控新词”的讼风表示忧心忡忡,以山村老学究口吻,劝说人民自安本业:“几口家人父子,尽博得饭喜菜欢,一行惨淡经营,也落得眠安睡稳,何苦妄行控告,自惹烦恼?”当讲到打官司对人民的损害时,蒲松龄仿佛忘了是在替知县捉刀代笔,而是站在普通百姓的立场上,《四月五日又示》干脆说现在官场都是牛鬼蛇神操纵,最好不要和他们打交道,免得惹祸上身:
公门之中,魍魉魑魅,智者难除。每一票出,未与被告见面,先要原告尽情,不则呵骂责难,无所不至,其中苦状,备难殚述。到得一口气伸,而自己之人品家私已萧索殆尽矣。
孙蕙兼署高邮州,使蒲松龄对腐败透顶的官僚政治有了切肤之痛。高邮当水陆要冲,南来北往的官僚车马、舟船,一到高邮,恶奴四出,登堂叫骂,鸡犬不宁。给他们找来纤夫,又索马匹,甚至要求折现银装入腰包。稍不如意,就扬鞭追打驿站小吏,高邮官邸已然处处颓屋、面面漏风。
高邮清水潭在运河堤旁,地势低洼。上游四条河同时注入清水潭。雨季时,水量陡增,由潭溢入河,冲决堤岸,泛滥成灾。康熙四年(1665),清水潭决口,飓风大作,折木拔树,浪高数丈,亭场庐舍全被淹没,男女老幼溺死三万人。水灾过后,浮尸遍地。孙蕙在《清水潭感赋》中写过“废塍残坝隐湖天,民困东南已七年”。蒲松龄初过清水潭决口,看到波涛汹涌、人为鱼鳖的惨状。漫漫无际的河水占据田地,淹没草舍,好像天都给浸湿了……时间过去一月又一月,蒲松龄再次来到清水潭,决口处还没堵上,波浪像山一样翻卷,万顷被淹没的土地上,水天相连,看不出是牛是马的牲畜在浪花中漂动,风吹水面,浪涛响入云霄。各级官吏收纳河捐,耗尽民力、物力,却坐视水患纵横、生灵涂炭。蒲松龄盼望神仙临世,挑来青山做堤坝,多大的波涛、雷霆也冲不开,千秋万世不为灾,也使人民免受征课之苦。可这不过是个良好的、虚无飘渺的愿望。
三 江淮景色秀可餐
以蒲松龄下笔千言的才华,应付县衙官样文章,易如反掌。蒲松龄有更多时间寄情于陌生的江淮山水。这对于数年来靠“舌耕”养家糊口的蒲松龄,是换了种新活法。相比古代其他大作家,如李白杜甫苏东坡,蒲松龄缺少的,正是徜徉山水的潇洒活法。南游作幕虽只有短短一年,却给蒲松龄补上这一课。这对于一个作家至关重要,对他创作有深层次影响,收集到某些具体素材,反倒是次要的。
孙蕙是有诗人气质的官僚,喜欢与宾客饮酒赋诗。他带蒲松龄及其他幕宾外出,观一山一水,辄分题赋诗。蒲松龄此时的诗与他南游归家后带明显写实色彩、因生活重担叫苦叹穷的诗不同,带点儿盛唐山水诗韵味,个别篇章还接近他的乡贤王士禛倡导的神韵诗。蒲松龄诗歌成就当然没法与清初诗坛盟主、神韵派大师王士禛相比,但论起用诗歌意境融入小说创作,在小说里创造多彩多姿的女诗人形象,王士禛不能不甘拜下风。
江淮湖光山色宁静清新,首先以“水”致胜。蒲松龄《舟过柳园同孙树百赋》描写绿草青青,桃花开放,远眺黄河:
彩鹢遥从银汉落,黄河长抱白云流。
两堤芳草迎凫舄,万顷桃花引钓舟。
“凫舄”典出《后汉书》,指仙履,常用为知县的故实。
射阳湖在江苏北部淮安、阜城、盐城、宝应四县之间。西边同运河相通,东连射阳河。据宝应县志记载,当时射阳湖湖面萦回三百里。蒲松龄到宝应后,常坐船游湖,和孙蕙及其他幕僚一起在船上吃饭、写诗:“芳洲蛱蝶深深见,乱扑菱花上钓矶。”(《湖上早饭得肥字》)看到射阳湖春草芊芊,绿树寒烟,悠扬的渔歌引起他和朋友般水泛舟的回忆,他更加思念故乡:“翘首家乡何处是?渔歌声断水云天。”(《射阳湖》)薄暮降临,美丽的射阳湖变成万顷墨墨,深浅莫测。想象力丰富的蒲松龄不禁怀疑:在真实的湖光春色外,还有神仙洞府的瑰丽风光吗?
邵伯湖是高邮有名的水乡,坐船成为常事,“岸近樽酒满,柳阴一系舟”(《泊舟》)。傍晚,蒲松龄和朋友来到邵伯湖,登上游船。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湖水广阔如海,湖面美得像块玛瑙。对着夕阳下光怪陆离的湖面,诗人心旷神怡,频频举杯。微风和煦地吹着游船,吃得醉眼蒙眬的诗人豪爽地敞开衣襟,亲自动手摇橹,大声唱乐府横吹曲《梅花落》,这可不像李白“笑坐雕鞍歌落梅”,而是“醉坐渔舟歌落梅”哟。远处湖堤边,声声渔歌此起彼伏。寺庙传来咚咚嗒嗒的钟鼓声。船上酒杯叮叮当当响着,船慢慢走过邵伯湖。湖天一色,墨黑一片,诗人们游兴未尽,时不时让船停下来,观赏烟色迷蒙的湖面。可城门到点就关啊,在岸边牵马等候的随从急了,大声喊:“马上关城门啦!”“快下船回城啊!”诗人游兴未尽,也只好醉意蒙眬下船上马,火把照亮夜空,“回去嘞!回去嘞!”
到了深秋,湖上朔风阵阵,波如海涌,劲风吹折小船上的篷,阻住大船的橹。大船小船一起在湖面上摆簸,好像湖底的鱼龙也随着波涛跳舞。蒲松龄和朋友紧紧裹住外衣,坐在大船上,静听湖上风雨呼啸。过一会儿,风停了:“俄顷风定夜迢迢,月挂凄冷霜天高。”(《湖津夜泊》)
蒲松龄还登上泰山远眺。此泰山乃地处高邮、宋代用开河挖出的土垒成的小山。山上建东岳庙,庙后有文游台。王士禛曾描绘:文游台有楼有亭,皆可望远。登其上,则长湖淼淼,风帆杳霭,稻塍柳陌肃错棋布,尤宜于高秋密雪之时攀登。文游台后有秦观的读书台。宋元丰七年(1084)苏轼路过高邮,与秦观、孙觉、王巩在这里聚会。广陵太守为纪念这次文星聚会,将这里命名“文游台”,请著名画家李公麟作图刻于石上。蒲松龄晚间登上泰山,爬上文游台,他看到,青天高,明月小,大雁排成整齐的阵势越飞越远,江边孤舟在芦花间飘摇,云水茫茫,水鸟乱飞,水乡美景尽收眼底:
苍茫云水三千里,烟雨楼台十万家。
如带长河天上动,群鸥飞去落平沙。
(《泰山远眺》)
蒲松龄常站在运河河堤远眺,一些富有诗情画意的诗句涌上心头:
江树笼烟莺唤柳,渔庄落日鸟啣花。
(《河堤远眺》之三)
湖外含烟烟似水,湖中凝水水如烟。
(《河堤远眺》之四)
康熙十年(1671)元宵节后,蒲松龄与孙蕙经运河到扬州。舟行河心,天近傍晚,河面上船帆如云。舟中案上,几枝疏梅增添几分雅趣。他们斟上三白酒,泡上岕山茶,以梅花为题,分韵赋诗。舟外风雪飘飞,舟中温暖如春,酒佐诗兴,花饱眼福,不知不觉,扬州到了。到了红桥,阳光被暮云吞没。孙蕙惦记着给夫人庆寿,急急忙忙办完公事,又与蒲松龄登上回去的船,船扯起篷,在密密丛丛的船只中飞快穿行:“饱帆夜下扬州路,昧爽归来寿细君。”(《元宵后与树百赴扬州》)
这次到扬州,风雪交加,哪儿有机会欣赏“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美景?蒲松龄二次下扬州,就饱赏扬州的月夜美景。在舟中,他一个人百无聊赖,沉沉睡去。等他醒来时,百里江路已不知不觉走完,扬州城清晰可见,他俯身船窗,心动神移:
梦醒帆樯一百里,月明江树密如排。
舟中对月拥窗坐,烟舍村楼尽入怀。
(《扬州夜下》)
过了两个月,桃花开了,杨柳绿了,蒲松龄与孙蕙坐船去高邮。孙蕙在船上赋诗,蒲松龄奉和。他感叹“浪迹十年湖海梦,频教杨柳绾离愁”,感叹“断肠春色在天涯,蓬鬓萧条处处家”,抒发怀乡之情:“回首可怜人事改,故园物色近如何?”
江南风光,以水为宗。水乡的旖旎令身居山城的蒲松龄大开眼界。他与孙蕙讨论:南州山水有什么特点?他认为,江淮的湖河亭台,小巧华丽,是他们这些山东大汉所不熟悉的:
扬州有红桥,廊榭亦萧敞。
余杭有西湖,渟流亦滃泱。
雕甍斗华丽,名流过题赏。
乃知北方士,自不善标榜。
(《与树百论南州山水》)
究竟是南方水乡美,还是故乡层峦叠嶂好?蒲松龄更爱故乡:
江南之水北方山,两物流峙皆冥顽。
大江无底金焦出,培直与江声传。
何如崂山高崔巍,上接浮云插沧海。
蒲松龄认为,江南以“水”取胜,“山”不是其强项。但江南文人喜欢“标榜”,把家乡山山水水都描述成人间仙境。北方人太实在,不会“吹”,就拿长江边上的金山和焦山来说吧,两山对峙,向来是江防要塞,但比起崂山——更不要说泰山啦——金山焦山简直成小土堆啦。当年柳宗元在《始得西山宴游记》不是说过“然后知是山之特出,不与培为类”?而且金山焦山名气大,还不是靠长江?
四 风流倜傥县太爷
南游期间蒲松龄就近观察到县太爷孙蕙的日常生活。孙蕙想做个好官儿,为人也较正直,但毕竟有封建官吏的生活习惯。蒲松龄一方面在呈文、书启中替孙蕙叫苦叹穷,一方面也在这位朝廷命官身上开了眼界,见识了自己不曾见过的豪门生活,并一一写进诗中。
孙蕙庆寿,请了蒲松龄等幕宾一起观梨园歌舞。点燃明亮的蜡烛,烧上一把把兰香,浓雾氤氲,兰香扑鼻。二月十六,正是赏月时节,满堂香雾却使人不觉得明月在空。一队队妙龄歌姬登台,环佩叮叮当当地响。织金绣银的彩衣在灯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轻柔的彩带飘飘欲飞。音乐声起来,歌姬载歌载舞。美女如花,高朋满座,胜友如云。珍馐美味装在银盘端上来,美酒斟在玉杯中,宾客在歌舞声中向县太爷祝寿:
参差银盘腻烛黄,琅玕酒色春茫茫。
轻裾小袖引霞觞,愿君遐龄齐山冈!
(《孙树百先生寿日观梨园歌舞》)
蒲松龄有组《贵公子》写尽达官贵人的豪华淫奢、声色犬马:
罗绮争拥骕裘,醉舞春风不解愁。
一曲凉州公子醉,樽前十万锦缠头。
半醉归来兴正豪,枨枨马上拨金槽。
紫骝扶下浑无力,酣倩佳人脱锦袍。
这贵公子是何许人?从后面的《戏酬孙树百》中“五斗淋浪公子醉”的诗句看,这贵公子只能是孙蕙。《戏酬孙树百》写风流县官耽于声色:
云髻峨峨簇凤翘,一声仙乐下云梢。
汾阳公子真豪迈,便使柔魂真个消。
芳草青青院柳长,一庭春色近东墙。
狡鬟不解东风恨,笑折花枝戏玉郎。
琅玕酒色郁金香,锦曲瑶笙绕画梁。
五斗淋浪公子醉,雏姬扶上镂金床。
漏板依稀夜二更,檀郎何处醉瑶笙?
凌波露湿慵无力,斜倚危栏看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