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快!痛快!哈哈哈哈!安禄山的笑声干涩而阴毒。颜杲卿和袁履谦都琢磨不透,是赞许?是讽刺?是威胁?是设定圈套后的得意?是引鱼上钩后的快活?
杲卿,你是太守,你既愿意与本郡王同心,就把自己一位子弟送到本郡王身边来,最好是儿子。一来证明你的诚心,二来本郡王也好栽培他,让他早成大才。你放心,本郡王会照顾好他的!安禄山的鹰隼眼睛里发出狡诈的光,直向颜杲卿刺来。
把一位子弟、最好是儿子送到你这儿?这不分明是要扣人质吗?这贼好阴险、好狠毒、好狡狯!颜杲卿在心里这么骂道。然而,他不能拒绝,不能!他只好假意答应:大人要下官一位子弟到身边来,下官岂敢推拒?不过,犬子恐难成才,辜负大人的栽培,令大人失望,空给大人添麻烦。
哈哈哈,不麻烦,不麻烦!不会失望!常言说,龙生龙,凤生凤嘛。你颜杲卿的儿子将来还能不是个明经、进士?在本郡王麾下磨练磨练,一定会文武全才,成为难得的治国安邦之才。再说,有你的子弟在本郡王身边,我们彼此可谓亲情一线牵嘛!安禄山的狞笑,像无形的尖刀戳在颜杲卿的心窝。
没等颜杲卿回答,安禄山又追问道:怎么样?两天内,最多三天内,把人送来!咹!本郡王可从来丁是丁卯是卯,说一不二的。
是。颜杲卿应诺得有气无力。
好!本郡王等着颜公子来到身边!待进京剪除奸臣凯旋之后,再与二位畅叙。安禄山仰了仰肥大的身躯,挥起右手,表示允许他们离开了。
从安禄山的营帐出来,颜杲卿和袁履谦似挣脱了罗网的鸟儿一般,忽觉天高地阔,一身轻松。一种向叛贼卑躬屈膝,自堕于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负罪感,一种蒙受了奇耻大辱的羞愧感、内疚感和沉重感,压得他们低垂着头,丧魂落魄。颜杲卿四顾无人,脱去紫袍,解去金鱼袋,捶着胸脯,仰天长啸,自责道:我怎么会得了这身“荣耀”?怎么会变得如此窝囊?一霎时便成了安禄山反叛朝廷的同党、羽翼!
袁履谦宽慰道:我相信大人,相信你绝不会与狼为伍、与贼同党、助纣为虐的!我也绝不会!大人放心!我们先不说这些,得赶紧想办法,对付那贼要人质!
那贼企图让我们做他的党羽,一同反叛朝廷,却又对我们不放心,要扣人质牵制我们。真是聪明绝顶!阴险绝顶啊!我们能这么听任他摆布,任他宰割,做他砧板上的鱼肉吗?能心甘情愿地做他的爪牙、同伙,与他同流合污,跟着他当叛贼吗?颜杲卿压抑不住内心的激愤。
眼下最当紧的是,得想办法对付那贼索要人质啊!袁履谦再次提醒颜杲卿。
只要不交出人质,那贼必然立即怀疑我们,说不定马上会兵临城下。常山城池残破,兵勇不足一千,怎么对付得了那贼二十万人马?朝廷远在黄河西岸、千里之外,即使派大军救援,只怕未等到达,常山已陷落贼手,你我早已变成那贼的刀下之鬼。你我一死何足惜,只怕常山城内城外,不知会有多少生灵涂炭、人头落地啊!我颜杲卿能为自己一个儿子的生命安全,而置常山城于不顾,置常山百姓于不顾吗?苍天哪,你能告诉我一个万全之策吗?茫茫旷野,万籁冷凝,杳无声息。颜杲卿仰天询问,把自己的胸膛擂得咚咚直响。
袁履谦沉默无言。
颜杲卿千思万虑,忍受着钢刀剜心、五内俱焚的痛苦,回到家里,向夫人和儿子们说明了他面临的窘迫和无奈。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几番不省人事。长子泉明在外做官。次子季明义愤填膺,挺身而出,说不管是火海、是狼窝,为了常山全郡百姓的安危,他都敢闯、愿闯。带着生离死别的痛苦,带着从天而降的屈辱,颜杲卿只好将次子季明交给了安禄山。
洛阳失陷
颜真卿一方面焦急地等待着李平、张云子的消息,一方面派出眼线,注视叛军的动静。
简直如入无人之境,仅仅三天时间,安禄山已率叛军渡过黄河,攻克灵昌,南下陈留72。河南节度使张介然临危受命,前脚来到陈留就任,叛军后脚即兵临城下。太守郭纳竟打开城门向叛军投降。张介然赤手空拳,无法抵抗,却不甘心于束手就擒,即自刎而死。
安禄山进得陈留,听说长子安庆宗在长安被斩,其妻荣义郡主被赐自尽。庆宗是安禄山在两个儿子中最喜爱的一个。安禄山把未来的希望都寄托在庆宗身上。他深知次子庆绪虽然眼下是他所率大军的副帅,但委实是个不顾人伦、不务正业、寡廉鲜耻、难成大器的不肖之子。庆宗的被斩,使安禄山面前顿时天旋地转,一片昏暗,一时难以自持,几乎跌倒在地。他觉得已与唐玄宗李隆基、与大唐朝廷恩断义绝。起兵的时候,尽管他的不少心腹官员都劝他索性插起反唐旗,但他没有答应,他心里的打算是,到了长安,除了杨国忠那贼,清了君侧,把宰相的大权牢牢抓在手里;李隆基那个老昏君,还有他的贵妃杨玉环,待我不薄,我毕竟还算他们的养子,杀他们还真有点儿于心不忍。只要位居宰相,由我说了算,掌握了天下生杀予夺大权,虽名义上在他老昏君一人之下,只怕他老昏君也得看着我的眼色行事;过不了几年,老昏君便会晏驾入土,待那时再将江山改姓了安不迟。如今看来不行了,不除那老昏君不行了!不灭大唐不行了!安禄山彻底撕开了他的所谓“擒奸贼、清君侧”的遮羞布,亮出了夺取大唐江山的反叛旗,满脸泛着腾腾杀气,两眼喷着阴鸷的火星,咬牙切齿地从胸腔内迸出一句话:他杀我一个,我杀他十万!
叛军遵照安禄山的命令开始了腥风血雨的屠城、杀戮。陈留一片血色,地是血色的,河水是血色的,天空弥漫着血雾,漫天飘落的雪花变成了血色,连高悬天上的月亮也变成了血色……
接着,叛军进逼荥阳。太守崔无诐指挥兵士、百姓据守城池。但听到叛军擂鼓进兵的声音,从未经过训练的兵士一个个吓得簌簌发抖,坠落城下,叛军不费吹灰之力,即破城而入,杀死了崔无诐。
接着,安禄山进军武牢,与堂堂范阳、平卢节度使封常清对垒。封常清指挥的都是新近招募的乌合之众,连如何挥枪使刀都不会,一见叛军驰马入阵,未及厮杀,即纷纷败下,逃回洛阳。叛军追至洛阳城下,四面鼓噪。封常清出战,再次溃不成军,退回城里。封常清连连失败,洛阳城随之被叛军攻陷。残酷的街巷肉搏战一败涂地,封常清只好从城墙上打开缺口逃走。东京洛阳,就这样在安禄山起兵后的第十天——大唐天宝十四年(755)十一月十九日——陷于贼手!如此快速,仅仅十天!也许,唐玄宗李隆基和他的股肱之臣杨国忠,还做着有人献安禄山首级于阙下的美梦,一点儿没有料想到会是这样!简直是滔天恶浪骤然间倾泻了下来!
洛阳城内,骨软如泥与铁骨铮铮、屈膝失节与忠贞不屈灼灼相映的一幕发生了:
河南尹达奚珣投降了叛军。光禄卿、东京留守李憕一腔正气,大义凛然,对御史中丞卢奕道:“我们身负朝廷重任,眼下虽然力量不足以胜敌,但绝不向贼低头、屈膝。必以身报国,死而无憾!”卢奕道:“大人所言极是。”李憕收罗残兵数百人准备抵抗,未及交战,兵士们便扔下兵器,溃散四逃。李憕无奈,穿好全套官服,独自一人正襟危坐于留守衙门之内。卢奕事先让妻子儿女怀揣官印抄小路逃回了长安,自己也穿好官服在衙门内昂然而坐。安禄山在空虚的官衙内驻扎停当,派人抓捕了李憕、卢奕,还有同样不愿逃走、不离衙门的采访判官蒋清。李憕高视阔步,以鄙夷的目光不屑地瞥视着身边的叛贼。卢奕挺着胸,昂着头,愤然斥骂安禄山,数说他的罪状,一派浩然正气地说:“做人应该分清叛逆和忠诚。叛贼永世遗骂,忠臣流芳百世。我虽然难免一死,却不失气节,死而无憾!”未等卢奕把话说完,安禄山即下令将三人推出斩首……
听到这些消息,颜真卿悲愤欲绝,失声痛哭。东京的失陷,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天子驻跸的东都宫阙圣地,如今被叛贼践踏,成为他们肆虐的场所,这怎能不使人痛心疾首呢!他咬牙切齿地咒骂达奚珣的软骨头和失节背叛;而李憕、卢奕和蒋清的浩然正气、忠贞不二、大义凛然,又使他不胜钦佩和敬仰。
他苦苦地思索,该怎样力挽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