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流不息的时光之河,倒流回一千三百年前,积累了唐太宗李世民以来以人为本、开拓进取、居安思危的丰硕治国成果的泱泱大唐帝国,经过睿宗李旦时期四个年头的朝政动荡、萧墙祸患,和继位而立的玄宗李隆基两个年头的励精图治、光复大业,至开元年间——公元七一三至七四二年,开创了中国封建帝国空前的自雄、自强、自信、自豪之“元”。以至紧随其后的天宝前十年间,虽已危机四伏,却仍沿袭、承续了这种自雄、自强、自信和自豪。那是一个曾经令其后世世代代的中国人不胜留恋、追忆不断、生机蓬勃、国泰民安的繁华盛世!
开元年间的大唐,是世界上当之无愧的经济最繁荣、社会最稳定、文化最发达的封建帝国。纵观当时世界上的先进大国,拜占庭、印度,长期处于分裂、动乱之中;阿拉伯帝国、大食帝国,已处于分崩离析的前夜。而世界东方的泱泱大国——大唐帝国,版图达到一千三百多万平方公里,人口约七千万,世无伦比。其都城长安,约为拜占庭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的七倍、阿拉伯帝国首都巴格达的六倍,堪称“世界第一城”,以其“春城无处不飞花”(韩翃《寒食》诗句)、“万家身在画屏中”(施兼吾《长安早春》诗句)的秀美、舒适与壮丽和谐、气势恢弘,和东西两市栉比鳞次的店铺、酒肆,丰盈的货物,以及街市上来自世界各国、长相迥异、装扮奇特、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流,无一不彰显着华夏帝都的兴旺、繁华、鼎盛和举世无双的辉煌。
伟大现实主义诗人杜甫的《忆昔·其二》一诗,描绘了那时大唐帝国的盛世风貌: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
这种天下太平、繁荣富庶、和谐安详的景象,并不只展现于京城长安内外,并不只展现于自古经济较为发达的关中、关东一带,也并不只展现于陡然崛起、跃入了全国经济前列地位的长江以南地区。由于近七十年,大唐一直推行“四夷可使如一家”的民族政策,已使九州略同,中原与边陲同样沐浴着国泰民安、蓬勃兴旺的盛世艳阳。
长安是大唐的缩影。这里不但商贾云集,经济繁荣,而且以开放的英姿,接纳着服饰、相貌各异的各国客商。来自西域诸国以及大食、波斯的商贾,所开设的众多客栈和酒肆,无不生意兴隆。风流倜傥的文人墨客,以赴胡商店肆为乐。李白就有“挥鞭直就胡姬饮”(《白鼻呙诗》),“笑入胡姬酒肆中”(《少年行》“之二”)和“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前有樽酒行》)的诗句。从唐都长安出发,远达地中海、波斯(今伊朗)、天竺(今印度、巴基斯坦)、大食(今阿拉伯)的陆上丝绸之路,与远达南洋、西亚和非洲等地的海上丝绸之路,以大唐盛产的丝绸织品和各国的名产为主要货物,塑造着国际贸易的繁荣。中唐诗人元稹曾以优美的诗句,描绘了那时胡商们在华夏大地上的商业活动:“求珠驾沧海,采玉上荆衡。北买党项马,西擒吐蕃鹦。炎州布火浣,蜀地织锦成。越婢脂肉滑,奚童眉眼明……经游天下遍,却到长安城。”(《估客乐》)胡商们对大唐各地的特产了然于胸,采买好将要运回自己国土以大发其财的货物,心满意足地来到长安徜徉、观光、玩乐。远涉重洋,被唐人称为“南海舶”、“西域舶”、“南蛮舶”、“昆仑舶”、“师子舶”、“婆罗门舶”的各国商船,纷纷驶往大唐海岸,以其体积的巨大,令国人无比惊讶。1而诸如天竺(今印度、巴基斯坦)、骠国(今缅甸)、真腊(今柬埔寨)、师子国(今斯里兰卡)、林邑(今越南)、室利佛逝(今苏门答腊)、拜占庭(东罗马)、波斯(今伊朗)、大食哈里发帝国(阿拉伯)等国的朝廷、王室,也都派出使节,纷纷来到长安,拜谒大唐皇帝。诗人王维的诗句“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生动地描绘了那种庄重、瑰伟的情景。
长安不但接纳了各国客商、游客和使节们,各国来者也把自己的民族文化带给了大唐。一些留居长安的外国人参加了唐朝的科举考试,并担任官职于大唐朝堂、府衙。胡服、胡食、胡语、胡乐、胡舞,以其独特的魅力吸引着神州人民。京城长安敞开包容万象的宏大胸膛,吸纳着世界各地优秀文化的丰厚营养,融入自己的血肉之中。胡食深得大唐百姓喜爱;西凉伎、天竺伎、高丽伎、龟兹伎、安国伎、疏勒伎、康国伎等,为大唐庶民所钟情;龟兹乐、西凉乐、疏勒乐、高昌乐、高丽乐、天竺乐、安国乐、康国乐……与华夏钟鼓之乐,一起鸣奏着开元的升平;胡旋、胡腾、柘枝等胡舞,与汉民族的长袖之舞,共同激荡着盛世的激情;胡服、胡妆,濡染着妇女的娴雅柔媚,油然升腾着豪爽刚健之气。异国或异民族的衣食、乐舞文化,不仅悄然改变着平民百姓的习俗,而且浸淫着达官贵人乃至皇室的生活。宫廷之内,“太常乐尚胡曲,贵人御馔,尽供胡食,仕女皆衣胡服。”(《旧唐书·御服志》)
盛唐气象还表现为对儒士和科举的器重,读书问学蔚为风尚。大唐早于开国不久,即在乐于披坚执锐、从军效力,以立功入仕、光耀门第的浓重尚武之风中,兴办官学,弘扬儒学,统一“五经”。进入开元年间,天下英才士子,已不再倾心于仗剑从戎,以求拜官晋爵;而日趋热衷于读书科考,进士及第,“耻不以文章达”。为了能够求得前途与功名,他们苦读于各种官学或私家书院,埋头经籍,潜心问学。熟读儒家经典,使他们心怀天下,积极奋发,锐意进取;而道家、佛学思想的博采,启发着他们的人生哲思,开阔着他们的心灵天地。“男儿立身须自强,十年闭户颖水阳。业就功成见明主,击钟鼎食坐华堂。”诗人李颀的这首《缓歌行》,既是对自己读书入仕经历欣然自得的回忆,也是对一代年轻才俊的人生理想、梦想的真实描绘。颜真卿“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劝学》)的著名诗句,真实、生动地描绘了青年志士的苦学情景。正是在这种儒学与文赋之道受到空前倚重的文化氛围中,一代倜傥风流的文士迅速成长。
盛唐时代社会安定、国家统一、政治开明、物阜民丰、开放包容、开拓竞新和文教兴旺,其最显著的文化征象,便是诗坛的群星璀璨和诗歌创作的空前繁荣。真率豪迈、涵天盖地的雄浑之气,流荡于无数脍炙人口的诗篇之中;博大、蓬勃、奋发、进取,氤氲为传世名诗中激扬着的时代精神。孟浩然、王维等人清幽自然、恬淡闲适的田园、山水诗,高适、岑参、王昌龄、李颀、崔颢等人豪迈雄浑、大气磅礴的边塞诗,以及贺知章等人清新隽永的诗作,特别是“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2的“诗仙”李白,和“语不惊人死不休”3的“诗圣”杜甫,以其或豪放飘逸、瑰丽绚烂,或沉郁顿挫、深厚老成的诗作,缔造和装点着盛唐诗坛的繁荣和宏丽瑰伟。大唐诗人们把自身的命运坎坷,熔铸为对未来的信心满怀,和对社会的责任感、使命感,形成华夏人文知识分子相承至今的不衰之魂和伟岸风骨。
与唐诗相争艳的,是书法、绘画、雕塑、音乐、舞蹈等门类艺术的异彩纷呈和灿烂辉煌。阎立本、吴道子、李思训、曹霸、韩干、张萱、韦偃的画,将中国的绘画带入了一个新的境界。而陆续开凿的石窟,使以佛像为代表的泥塑敷彩,和石胎泥塑的佛教人物雕塑以及壁画,进入了恢弘、雄奇、壮伟、肃穆而热烈的艺术天地。始开凿、雕塑于十六国时期前秦的敦煌莫高窟,至唐代新凿、塑二百多窟,几乎占其总数的一半;始凿、塑于北魏中期的洛阳龙门石窟,至唐代新凿、塑的窟龛数超过了总数的一半。天水麦积山、永靖炳灵寺、庆阳北石窟寺、太原天龙山、固原须弥山等地的石窟,都得到较大规模的续凿、续雕。这些石窟雕塑,无不以其神秘、奇谲的佛教故事,折射着真实的人间世界。而在整体山岩上,自开元元年(713)开始凿、塑,历九十年始完成的四川乐山弥勒坐佛,高达七十一米,气势磅礴,规模宏大,浑然一体,堪称举世一绝。
唐代的乐舞创作成绩斐然。董庭兰弹奏胡笳,“川为净其波,鸟亦罢其鸣。”(李颀《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曹保和他的儿子曹万善、孙子曹刚善弹琵琶,“拨拨弦弦意不同,胡啼番语两玲珑。谁能截得曹刚手,插向重莲衣袖中?”(白居易《听曹刚琵琶兼示重莲》,安万善吹筚篥,“枯桑老柏寒飕飗,九雏鸣凤乱啾啾。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李颀《听安万善吹筚篥歌》)唐太宗李世民编制的大型歌舞《破阵乐》,舞者一百二十多人,舞时声震百里,撼天动地。唐玄宗李隆基精通音律,曾亲自教授乐舞技艺于梨园三百乐工,还亲自创作了《霓裳羽衣曲》。而浑脱舞、胡旋舞、胡腾舞、柘枝舞……在雍容大方、娴雅蕴藉的大唐风韵中,融会着轻快流畅、幽默滑稽的异国情调。至于公孙大娘的剑舞,连诗圣杜甫也不胜钦佩:“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书坛更在大唐呈现出亘古未有的璀璨景象。唐太宗李世民对书法的倚重,欧阳询、褚遂良、殷仲容等书法巨擘的杰出创造,把东晋书法家王羲之、王献之的艺术美推进到一个新的境界。欧、褚、殷等书法巨匠,都在长安留下了许多传世的碑刻瑰宝。
强盛的国势,阔大的胸怀,进取的雄心,炽热的学风,辉煌的诗歌,灿烂的艺术,熔铸为恢弘雄大、高迈飘逸的盛唐气象。
本书的传主颜真卿,就诞生于朝堂动荡而国脉旺盛、十年后开元盛世姗姗而来的中宗李显景龙三年(709),成长于此后的二三十年间,盛唐时代的雄浑气象塑造了他的雄姿英发。而他的盛年,大唐却在安史之乱中由盛而衰。在盛唐雄风凋零的乱世中,颜真卿以身许国,砥柱中流,力挽狂澜,壮怀激烈。颜真卿的晚年,大唐踬踣于割据藩镇此起彼伏的兵连祸结之中,他虽为社稷复兴、百姓温饱而殚精竭虑,竭忠尽智,却屡遭陷害,磨难备尝,最后为平抚反叛藩镇而大气凛然地丧身于魔窟之中。
颜真卿不但以自己的生命谱写了铿锵、豪壮的惊天之曲,而且把书法艺术推进到一个新的旷世峰巅。作为颜体书法的开山鼻祖,其笔下的一竖一横,都出自于忧国忧民、壮怀激烈的伟大灵魂;一撇一捺,都熔铸着对中华河山土地、庶民百姓的深深挚爱之情。其书法作品,也无不与其立身行事一起,激扬着忠魂、正气之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