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荻港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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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回到家里,我拆开小山的信。那是一封路上摊头的代笔信。小山说他无脸回家来,小妹在济南得肺炎病死了,葬在了济南。小山说他们没有孩子,他要守着小妹的坟墓过一辈子。信从我的手指中滑落到地上,我呆呆地站着,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却有一种难过。婉玉问:“喂,你发什么呆?“我说:“我的表妹死了。“我不敢把小妹的死告诉姑姑。我知道这是命运,怪不得小山。但我知道当年是我帮小山接走小妹,我必须去重兆村看姑姑。于是我带着赎罪的心情,快步如飞。一年多没去姑姑家了,心里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在敲开姑姑家门的那一刻,一种异样的感觉笼罩着我。姑丈的小妾穿着旗袍,身上散发着香喷喷的气味从里间出来,见是我,遒:“呦,稀客呀!你来看你姑姑?“我说:“是,她人呢?“小妾说:“你很久没来了,她变得你不认识了。“我说:“她怎么啦?你让她出来。“小妾说:“她疯了,被关起来了。“我说:“是你逼疯她的吧?“小妾说:“你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哪有亏待她的地方“我说:“不是你,又能是准?“小妾说:“你别血口喷人。“我不想与小妾吵架,便不再做声。小妾领我到小妹从前住的房间门前,她让我从门上抠出的一个小方口望进去。我望见了姑姑。已是深秋了,姑姑头发蓬乱,敞着上衣,嘴里还嘀咕着什么。姑姑真的疯,这让我很难过。我对小妾说:“让我进去吧?“我与小妾没什么好闲聊的,所以没等姑父回家,我已经打道叫府了。我知道我就像父亲当年没办法救姑姑一样,我对姑姑也是无能为力。我的心非常沉重。我想,为什么女人不能拯救自己呢?母亲是这样,姑姑又是这样,她们为什么甘愿成为男人的牺牲品?现在我唯一的想法是对女人好一些,对婉玉好一些。走出姑姑家大门,我想母亲与二叔是有爱不能成婚,而姑姑却是无爱渴望爱。两个女人的命运,如出一辙,女人难道就是为了爱而活着吗?

回到家里,婉玉问我:“看见姑姑了吗?“我没有吭声。她叉问:“你姑姑怎么样?她好吗?“我声音低沉地说:“不好。“婉玉说:“怎么个不好呢?“我由于没有收到叶天瑞的信,加上小妹死了,姑姑又疯了,心里烦透了,便没好气地冲婉玉大声说:“不好,就是不好。你烦什么?“婉玉被我这么一吼,委屈地抽泣起来。我最烦女人哭,但又怕她哭坏了肚子里的儿子,哄她道:“别哭了,都是我不好。我心里烦,又不想把坏消息告诉你。“婉玉止住了哭,道:“什么坏消息,你姑姑她怎么了?“我说:“她疯了。她疯了啊!“我与婉玉面对面坐着,默默无言。我们并不知道,还将有更大的灾难等着我们。这些日子,弟弟相中了高家的小女儿高美丽。当上村长、又有了对象的弟弟,常常早出晚归,有时忙得饭也不回家来吃了。

那天,我从田里回来,还没跨进家门,县里来的两个男人,就把我带走了。我的霏行是欲想参加浙东秋收大暴动。这让我马上明白叶天瑞被捕了,我的信落在了坏人手里。他们把我的双手反绑起来。我被押着往前走。我的背后传来婉玉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而弟弟的求情也无济于事。我眼睁睁地看着婉玉挺着肚子,哭喊得晕眩过去。一种揪心的疼痛,撕裂着我。我想喊,却喊不出声,嘴里被塞着的棉团,让我感到呼吸困难。

我被带到一所监狱,与我同住的那几个人对新来的难友,并不友好。他们把我睡的地铺稻草,抢去了一半。吃饭时,他们故意给我的饭菜盛得很少。我全都默默地认了。我想他们被关在这里吃不好,睡不暖:还常常要遭审讯和毒打,哪里会有好心情呢?那一个已经被打断了一条腿的单腿人,十分同情我。他对我说:“别难过,新来的都一样,过几天熟了就好了。“单腿人被打断剩下的半截腿,用破布裹着。那天阳光格外明媚,他把破布解下来,我看见那半裁腿还在腐烂,并且有白色的蛆虫在蠕动。

我感到恶心极丁。可他若无其事地用一把钳子,将上面的蛆虫一只只钳掉。他对我说:“我是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这蛆虫吗?“我向他打昕叶天瑞,他说:“叶书记,我认识他。他比我还要早被捕呢!我们开始关在一起,后来他被秘密换地方,我就不知道他的下落了。“我听他这么叙述,心头一紧,担心和恐怖飞满了我的脑袋。

那些日子,我接连被审讯了几次。他们让我招供叶天瑞的秘密共产党活动,我一概不说。他们就给我上刑罚,把我打得遍体鳞伤。有一天那个审讯官对我说:“你再不招,与叶天瑞一起去见马克思吧!“我说:“我不知道。我只与他是同学关系,并不知道他在上虞搞的活动。

我想参加他组织的暴动,只是觉得好玩。因为打打闹闹,很适合我这个练武之人。“审讯官没有再吭声,他差人把我押回牢房。回到牢房,我蜷缩着躺在地铺的稻草上,想婉玉想得流泪。我想我不能死,我快做父亲了,我耍对我的孩子负责任。

婉玉在我被关人牢房的第二天早上,忽然羊水直往下流,裤子和床单全湿透了。因为突发事件,竟然是长海为她接生,而且是一对双胞胎。长海到牢房看我时,将他为婉玉接生双胞胎的事,十分羞涩地告诉了我。我既欣喜,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隐忧。高兴的是我一下有两个儿子,隐忧的是长海为嫂子接生简直不可思议。不过我身在牢房,也顾不了太多。这些天,无论我怎么被审讯,也无论遭遇多少毒打,我只要一想到两个还没见面的儿子,心里便踏实,有希望。那日,天刚露出鱼肚白,我还在梦乡里,看守就把我喊起来了。我睡眼惺忪地跟着看守走出牢房,有人就在我嘴里塞一块毛巾,把我的双手反绑起来,并且蒙住了我的眼睛,押上一辆卡车。一切就像在梦里一样。当卡车隆隆地发动时,我才意识到他们许是把我押赴刑场?我听见有”快点,快点“的喊声。

知道自己即将被秘密杀害,我的双腿颤抖着,眼泪簌簌地掉下来。

我不是害怕牺牲,而是对这不明不白的死不甘心。我还没见到我的两个新生儿子。我想他们想得心碎!卡车开动后,那个押着我的男人说:“今天让你和叶天瑞去见马克思。“他这么一说,我浑身一颤。可怜我眼不能看,口不能说,心里却想莫非叶天瑞与我在同一辆车上?

卡车行驶到一个地方停下后,我被他们从车上拖下来。我没有英雄就义者的坚强不屈。我整个人软绵绵的。跪在地上,一副东倒西歪的样子,他们就用脚踢我,让我跪好一些。我就支撑起精神,跪得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