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心里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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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们的缠绵是被上工的钟声打断的。前一天他们已商定,要办一个革命化的婚礼。平东听到钟声一跃而赵,披上外衣就出了门。当齐心扛上锄头出门时,只见平东已叉开双腿雄赳赳地站在村头,队长在他身后。

几个早起的姑娘媳妇把齐心围住,拉拉扯扯嘻嘻哈哈地远离开男人们。“咋样?咋样?啥滋味呀?好呗?说说呀!”

吃午饭时候,他心情不错,问她,那些女的和你说什么?

齐心不经意地答道,瞎问呗,开玩笑。这种玩笑开多了挺庸俗的。你呢?那些男的也问你了吧?

齐心与平东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已定了型。他仍首先是“战友”,有共同的信念和决心;其次才是齐心对平东的日渐崇拜。尽管是他先注意到她,然而是她首先发现了自己的感情,不仅仅是志同道合,不仅仅是敬佩,不仅仅是崇拜。在造神的年代里,齐心在自己心里也悄悄地造了一座神像,眼睛是平东的眼睛,鼻子是平东的鼻子,还有眉毛,还有耳朵,还有脸颊,还有嘴,都是平东的。

女友们开始以避让来鼓励她与平东的单独接触,然而她不允许她们的哪怕一句暗示。她认为爱情只应是默默的深沉的注视和关切,而非张张扬扬庸俗起哄式的鼓噪。起初,她遭遇到了强硬的抵抗和干扰。与平东一同结伴下乡的两个女生是另一所女中的。下乡初期,平东的衣服都是由其中一个叫海云的女生来洗,后来,齐心发动女生给全体男生洗衣服,才渐渐地使海云失去了那个特权。海云是一个活泼外向的女孩,她常常在齐心企图与平东探讨严肃问题的时候插进来说笑。有一次她要去逛大集,还非拉着平东陪她去。齐心认为这样滥用平东的时间简直是不可饶恕的行为。最终平东还是陪海云去了。齐心为此气得躲出去哭了一场。

齐心这一代人从小就习惯于一个含意深刻的词汇:改造。改造是件既艰苦又复杂的工程,它细小到要渗人生活中的各个方面;而每个人的改造标准又往往是变动的,就是说,是灵活的,活学活用的。凡是与周围环境不相符合,与身边社会格格不入的统统都要改造。于是一个你改造我,我改造你;你适应他,他适应我,我又适应你的社会大循环便逐渐形成。改造标准依当时当地职位最高者而定,没有高职位者参与的,依当时当地大多数人而定。

齐心在大多数人没有哭的情况下出去哭了一场,哭完她就意识到,她该斗私批修了。首先她表现了可笑的小资产阶级情调,企图利用眼泪来冲淡一种叫作嫉妒的感情;这种感情是在自私自利的思想基础上产生发展的,由于没有及时发觉才使之蔓延至今;其次她担心平东被庸俗化,这种痛苦属于个人感情的范畴,不但不应让它泛滥,而且更不能让革命事业和革命团结受到损害。能否忍受个人痛苦是改造思想、改造世界观是否彻底的试金石之一。一个人是不是坚强的革命者,也要看他能否在任何时候都忍受个人痛苦。

她决定忍受。直至女生们纷纷挡不住当兵、上学的诱惑,男生们也纷纷上学的上学,进工厂的进工厂,直至只剩下地和平东,直至他们自然地结合。

齐心又给平东添了一碗饭,顺口问道,你呢?那些男社员也问你了吧?他们讲话就更不像样了。

当然。不过,我才知道,咱俩真傻!他耳语道。

怎么傻?

晚上回来再跟你说。平东微微笑着,摇摇头。

那时齐心并未预料到,对她来说,人生中的重要考验之一即将来临了。

五、

是你吗?齐心儿。我是争争。姚争用来打电话的声音非常温和。他是与平东、齐心一起插队的六个男生之一。他说,我和海云想请你来家里坐坐,好吗?那么时间你定……

海云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她来吗?

来。她说她心情好多了。

我不信。

姚争撇撇嘴笑了,说真的,海云,你对这事是不是有一点点幸灾乐祸?

海云回头笑,我干嘛要幸灾乐祸?她把菜铲出锅,一股扑鼻的香味。

姚争使劲嗅嗅,好香!

海云端着盘子问,说呀,争争,我为什么要幸灾乐祸?

姚争摇头。不行,不说了。一闻到你炒的菜我的心就软了,心想还是要和你搞好团结。

好哇,你就为了这个!海云放下盘子就扑过去,姚争绕着桌子跑,左闪右躲,终于猛地反头迎上抱住她。两人都大口喘着气,搂在一起。海云说,争争,咱俩永远好,你可别没事就玩个失踪!

姚争说,我才不失踪呢,离了你,哪儿的菜我都吃不惯。

哼!海云从他怀里挣出来,说来说去还是做菜!

不不不,我说着玩,其实男人不是被逼得没辙了,才不会走这条路。

是呀,平东也怪可怜的。海云说。

我说的吧,你肯定向着平东。

真的,平东无论和咱们户谁结婚都会比和齐心过得好。

不一定。争争说。

当然一定。齐心根本没有女人味儿。

那会儿,你们那些女生谁有女人味儿?

又来了,你!

当然!一溜儿的假小子让我们挑,我只好抢个会做菜的,还实惠点儿!

吃过晚饭,姚争和海云一起看“新闻联播”,突然他就说,其实我当时很紧张,生怕平东喜欢上你;那时候,我们几个都明白,谁也没有能与平东竞争的实力。

贺平东虽是那样朴素的穿着,学生蓝的布制服,黑色布鞋:总是带着那种会心的亲切的笑容,每当他面对你微笑,就似乎与你共同拥有一个小小的秘密。海云的眼睛有些湿润。平东理所当然也是她初恋的偶像。当年在一起插队的每个女生似乎都有一份可能实现的梦想。但是谁也没有说出来。她猜平东是明白的,当然他也不会说。

那时候,谁爱上谁都不说。就觉得越是不说越是爱得深,包括平东一共六个男生,他们在乡下被女生们照护着,有人给洗衣,有人给做饭,最初每天晚上聚在一起,或读书,或唱歌,或谈天,乌托邦一样的生活,如果不是劳累和穷困时时提醒着他们,有时甚至比在城里的日子还快乐。虽是困窘的乌托邦,但大家都不愿打破它。女生们在幻想中过着丰富的精神生活,还像红卫兵时的秘书班子一样围着平东转。平东赐给每个人一份信任和希望,像照进房里被窗棂平均划分过的阳光。女生们心里不仅都埋藏着一份期待,而且也都埋藏着一份妒嫉,只因它太丑恶才没有暴露:只因谁一旦暴露了谁便会首先失去他。

平东一贯镇定、温和的笑容实际上没能维持多久,一种灰色的无望的颓丧情绪渐渐在知识青年中蔓延开来。平东对于知识青年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坚定信心已不能抵挡这个潮流的冲击。女生们开始唱起“命运呵,我的命运,为什么你如此的残酷”这样的歌,晚上,只要唱歌便都要以哭声告终。正在这时,海云接到一封家书。家里为她要来一个参军的名额,让她迅速回北京。

这首先是对这个插队集体的考验。所有的人都受到了震动。海云哭了,哭来哭去,决定不了该怎么办。第二天一早平东便找她谈话,下地的时候也在一起,翻来复去讲的就是一条:责任。我们这一代青年担负着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责任,担负着亲手改变祖国一穷二白面貌的责任,担负着建设社会主义实现共产主义的责任,还担负着解放全人类的责任;而要实现这一切,就需要我们这一代脚踏实地,付出牺牲,包括个人的兴趣,个人的情感,个人的前途甚至生命。

海云听着,没有一句反驳,她向来信服他说的一切。然而她还想听的是另一些话。假如那时平东说出她希望听到的那些话,她肯定会不顾一切地留下来。她相信自己能够牺牲一切。然而他没有说。

晚饭后平东又找她出去走走,在外边一直走到深夜才归。同屋的几个女生都没合眼,静静地躺着聆听着窗外每一个细小的动静。

姚争后来也承认,那天晚上,他也几乎一夜没睡。

海云敢说,其他的几个女生实际上都盼着她快走。她因为一次当兵的可能就尽享与贺平东反反复复单独谈心的机会,这种独占风头最好仅此一回。

海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犹犹豫豫,拖延着。一天下工回来,海云在灶间烧水贴饼子,两个女生去井台抬水,还有一个在院里洗衣服,贺平东先于男生们回来,进屋径直推开了东屋的门,只有齐心在里面。你的信!平东的声音有些异常,显出不够平静。

海云听见拆信封的声音,齐心小声读信的声音,终于听到齐心低声说,太好了!又听见平东说,太好了!她好奇难耐,一步冲进屋里问,什么太好了?

只见平东和齐心正深情对视又迅速低下头。

海云当晚没有吃饭。她躺在炕头,在油灯的阴影里反复想着那个不可磨灭的情景。第二天一早,她只带了一只军用挎包就上路了。临行前把行李留给了大家。给平东一条枕巾,但愿梦里能相见;给齐心一条褥子,也许有一天平东也能用上它。

知青们一起送她上长途汽车,齐心问,你不是已经答应平东不走了吗?

姚争说,不论到了哪儿,都一定来信。

平东一句话不说,只最后和她握了握手。他的沉闷的情绪感染了每一个在场的人。

不过我也不太明白,姚争把“新闻联播”的声音调低,问道,贺平东那次和你彻夜长谈,你为什么还是走了?

我也不知道。早晚得走,是吧?平东后来怎么说我的?

他说他想不到你这么软弱,你一走军心就涣散了。我趁机就问了他和你有没有特殊的关系。他说,我要的妻子是能够和我并肩战斗、意志坚强的女人,是能够协助我做一番事业的女人。于是我才说了我想和你好的话。他有些吃惊,却没再说什么。

他怎么说齐心的?

他只说,他还想考验她一段时间。

争争,我当时走,真是对了。否则千难万苦忍过来,我也不一定能入选。可见齐心也不容易。

你又同情齐心了?争争拍拍妻子的脸。

她明天几点来?

六点。你多做几个好菜。

最重要的是你,明天给广东的朋友打几个电话,让他们在那边找找平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