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对谷可成说道:“朕命军师传你来见,是要嘱咐你,必须等城中将士全部退完以后,你的人马才可离开广安门一带。倘若敌人追到,只可稍事抵御,不要恋战。敌势甚锐,人马也多,如今在固关以外,就指望你这一点家当了。”谷可成说:“刘芳亮也要前来,保定只留下少数人马守城。”李自成说:“明远倘能赶来,当然很好。怕他万一赶来不及,你一个人孤军作战,身当大敌,不是好的主意。朕因为怕你贸然与敌人决战,所以命军师唤你前来。”谷可成说:“倘若明日臣尚未走远,而吴三桂人马已到,可否截断卢沟桥,狠狠杀伤敌人前队,然后退走?”李自成摇摇头,说:“永定河水浅,骑兵可以涉水而过,卢沟桥不是险要可守之地。你切记我的话:要整军缓缓而退,不要轻易同敌人作战;到万不得已时只好决战,那是另外的话了。你赶快出城去吧。”谷可成不再说话,叩头辞出。
李自成望望牛金星、宋献策、李岩三人,问道:“朕退入山西以后,应当驻跸何处?是太原还是平阳?”宋献策说:“依臣看来,敌人如要夺取山西,必将三路进兵。”李自成问:“哪三路?”宋献策说:“一路由固关向西,虽然道路甚险,但比较而言是一条捷径。第二路是走大同,倘若姜瓖投降敌人,这一路就敞开了门户,大同落入敌手,虽有羊坊口、雁门关,恐也不能坚守下去。还有一条路,就是敌人沿畿辅南下,直到河南,过彰德、淇县、新乡,夺怀庆。怀庆十分重要。怀庆倘若失守,洛阳就危险了。敌人占领怀庆以后,还可越过太行山,进入上党。上党为自古兵家必争之地。上党失陷,全境动摇。所以陛下驻跸何地,要从敌人打算如何夺取山西来考虑。”牛金星说:“按军师这一分析,臣以为驻跸平阳最为适宜。”宋献策说:“是的,驻跸太原,偏于北;驻跸上党,偏于南。以平阳为行在,最为适中,向东可控制上党,向北可控制太原。况且平阳自古以来就是黄河重镇,平阳失守,则黄河也不可守,洛阳也会震动。所以丞相说,以平阳为行在,微臣十分赞同,请陛下决定。”李自成望望李岩,李岩也表示同意。李自成立刻说道:“启东,你今晚先出北京,星夜赶往平阳。六政府各衙门也都驻在平阳。平阳就作为行在。”牛金星说:“请皇上也早一点退出北京。”李自成说:“不必着急,等全军将士退走以后,朕再退出不迟。”宋献策和李岩都劝李自成早点退出北京,不可迟误。李自成说:“据朕看来,吴三桂人马今夜还不敢贸然来到北京,朕明天四更时候退走不迟。”牛金星说:“如今天明得早,四更时候天已快明了,未免太迟。请皇上三更退出北京,千万不要耽误。”李自成说:“你赶快出京吧,率领中央各政府衙门,往平阳驻扎。我自己何时退出北京,心中自有斟酌,不必为朕操心。你现在立刻出宫。”牛金星只好叩辞出宫。
李自成又对宋献策、李岩说:“退出北京后,你们都跟朕一道,随时商议。如今军师也可以出宫去,务必使各部人马部伍整肃,四更以前退干净。献策你走吧。”宋献策也出宫了。
李自成望着李岩说:“林泉,如今身边只有你一个人了。有一件事情,我在往山海关去时,曾经嘱咐你办。你办了没有?”李岩恭敬地回答说:“臣已经办了。”李自成沉吟说:“没有想到大局变得如此之快。那一件事既然你办了,眼下很有用处,只是不可不守机密。二更时候,你派一支最亲信的人马,不要太多,二十个人就差不多了,带领三乘民间用的青布小轿,前来武英殿院中。要派一个最可靠的军官,最好是你自己管事的家人前来。”李岩心中明白,说道:“遵旨,请皇上放心。”他又问道:“不过恐怕日久仍会泄露出去,如何是好?”李自成说:“日久之后,当然会泄露出去。但朕想只是十天八天的事情。她们再换一个地方好了。这么大一座北京城,千家万户,难道无处可藏?如今人马倥偬,看来退向固关路上会有恶战,倘若敌人追得紧,带着眷属,难免中途抛弃,如今只好走这一着棋了,你去安排去吧。”晚膳草草用过,李自成心中极其混乱。这武英殿要不要放火烧毁呢?后来他想,留下这一座宫殿不烧吧。一面想着一面走出武英门,回过头来又望一望,昨天刚刚在这里举行登极大典,今天夜间就要退走了,如此匆匆,以后还能不能回来呢?他忽然又想还是应该把武英殿烧毁,正要吩咐将士们去准备柴草,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叹口气说:
“不烧吧,说不定几个月后朕会回来的,那时候还需要到这里来处理国家大事。不烧吧!”他退回武英殿,在西暖阁中坐了一阵,看着手下人将一些文书都完全收拾干净,有一些不带走的都销毁了。今天夜间的武英殿,虽然蜡烛也点了好多,但是他不知怎么总感到到处阴森森的,十分凄凉。一些宫女、太监,也都是愁容满面,特别是许多宫女,更是神色凄惨。
到了二更时候,李岩派自己最亲信的二十个兵丁,由一位半老的官员带领,来到武英门外。李自成得到禀报,立刻将这官员叫到面前,亲自问话。官员跪在地上磕了头,不敢起来。李自成仔细望了一眼,觉得面孔很熟,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跪着的官员不敢抬头,回答说:“小臣姓郑名德成,原是李公子府上的伙计,随李公子起义,投奔陛下。”李自成恍然想起来,认为此人确实可靠,不觉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带了几个人来?”郑德成回答说:“小臣带了二十个弟兄,三乘青布小轿。”李自成又问道:“去的地方你知道么?”郑德成说:“小臣知道。房子原是小臣前去借的。”李自成又说:“你这二十个弟兄,可都是李府上的旧人么?”郑德成说:“有的原是李府家人,李公子起义时候,将卖身的契约都当场交给他们烧毁了。也有的是李府上的家丁。这都是最心腹的人,请陛下放心。”李自成说:“你们走在街上时,务必小心,不可惊动街巷内的百姓,要暗暗送到那地方,办妥之后,悄悄走掉,随大军出城。”郑德成磕头说:“遵旨。”李自成说:“你去武英门外等候吧。”郑德成走后,李自成回到寝宫,对窦妃说:“三乘小轿已经来到,停在武英门。你带着两个宫女上轿去吧,东西也由宫女们抬送出去。”窦妃伏地叩头,痛哭起来。李自成心中也很难过,催着说:
“不要哭,不日我们就会相见的。”可是窦妃怎么能够不哭呢?尽管她希望日后能够相见,或者李自成把敌人打跑,收复北京;或者暗暗派人将她从北京接往长安。可是这一切又很渺茫。她现在必须离开李自成,躲藏起来。躲藏的地方,她并不清楚,一切听从皇上安排,能不能躲藏得住,她也觉得凶多吉少。万一别人知道,她的性命很难保住。敌人进来之后,她也很难不被搜查出来,今晚的离别也就是死别了。尽管她同李自成相处日子很浅,但是她忘不下大顺皇上对她的恩情,把她个人的幸福、一家人的幸福都寄托在大顺朝的兴旺方面。而现在大顺皇上要退出北京了,将她单独留下,也许要不了多久,她就要为大顺皇上尽节了,所以她哭着不能起来。李自成也被她哭得心中疼痛,忍着眼泪,连连催促。窦妃知道不能再耽搁时间,磕了一个头,由宫女扶着从地上起来,眼泪汪汪地又望了李自成一眼,说道:
“皇爷保重,臣妾去了。”李自成点头说:“我送你上轿吧。”窦妃一面哭,一面由宫女搀着上了小轿,另外两个心腹宫女也都上了小轿。她们所带的金银和衣服用品都放在小轿里边。当轿子抬起的时候,窦妃想从轿门向外看一看,可是轿子已经走动了,只听见她在轿子里边悲声说道:
“皇爷保重,皇爷保重。”两乘小轿刚刚出去,宋献策来到,向李自成禀奏:“已经派飞骑往山西向陈永福传旨,嘱咐他镇守太原,不可疏忽。其余在山西的人马,能够抽调的尽量抽调,出固关迎接圣驾。”奏报以后,他忙着要照料全军退出北京的事,又出宫去了。
李自成在武英殿院中徘徊,等候着随时还有重要事情向他禀报请示。果然到三更时候,吴汝义送来了陈永福从太原来的十万火急塘报。塘报上说,山西情况很不稳,上党一带已经有了叛乱,大同的姜瓖也不可靠,谣言说他准备投降满洲,许多地方原来投降的官吏士绅和躲起来的官吏士绅如今纷纷图谋叛变。塘报中又说,健妇营已经到了太原,由于现在兵力缺乏,护送晋王宗室去西安的事暂缓,留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李自成看了塘报,大为吃惊。他原以为秦晋是一家,山西也等于是他的故乡。所以当初他过了黄河,从平阳一直到太原,兵不血刃。到太原也只打了一个小仗就进去了。全晋处处迎降。没有想到因为他在山海关打了败仗,消息很快传到晋省,而山西竟然也要背叛他,他怎能不生气和震惊呢?
随即他又接到禀报,说是吴三桂的人马已经到了通州,正在休息,说不定明天一早会从通州启程,向北京进兵。
三更过后,宋献策同李岩一起进宫,催促李自成赶快出城。李自成说:
“何必那么急呢?将士们全都退出以后,朕再离开北京不迟。”宋献策说:“如今在城内的人都走了,只有皇上的禁卫未动,另外有两千骑兵还在朝阳门外,防备吴三桂的人马突然来到。”李岩接着说:“倘若吴三桂连夜进兵,这两千人马也抵挡不住,请陛下不必耽误,此刻就出城吧。”李自成走出武英门,看见他的乌龙驹已经牵在金水桥外,他的亲军站满了金水桥外的空地。王长顺也在那里等候。李自成看见他,问道:
“你年纪大,经不起辛苦,为什么还不出城?”王长顺回答说:“皇上未走,我怎能出城?”李自成不再说话,向午门走去,一面回头吩咐:“赶快放火!”果然,当他走到皇极门的时候,回头一看,皇极殿下边的柴草已经点着,烈焰腾腾。他停下不动,站在皇极门继续观看。不过片刻,皇极殿的门窗以及房檐上的椽子全都点着了。
同时后宫中也是火光通天,他知道乾清宫、坤宁宫也都已经放火,于是他向午门走去。刚到午门,皇极门也放火了。他从午门走向端门。朝房没有点火,可是午门城楼也开始放火了。火光照耀,一片通红。他走出承天门,承天门也放火了。他走出大顺门,大顺门也放火了。而且城中许多地方都放火了。他在一二千亲军保护下,一直走向广安门。到了广安门,他停下来,立马高处,回头一望,里城外城,许多地方,大火起来了,天上的云彩被大火映得通红。同时,他听见火光下边有许多人的哭声、叫声和奔跑声。他的心中猛一沉重,忽然后悔起来:
“何必放火呢?”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更大的后悔填满了他的心头。他想:真不该匆匆忙忙来到北京。当初在长安没有动身的时候,宋献策、李岩都曾建议,劝他先把河南、湖广、关中各地都治理好,让士民休养生息,一年半载,山西、山东、湖广全都巩固了,然后北伐不迟。可是他没有重视,人们也不敢深谈了。他又想起来,当他在长安封官赐爵、大赏将士的时候,听说田见秀对同乡们说过几句话:“如今虽然打了江山,可是江山在哪里呢?事情还要往前看一看。”当时有人将这话传进宫中。皇后先知道了,告他说:“田将爷是个有心思的人,这话倒值得三思。”他当然大不以为然,认为大功已经告成,北京唾手可得,从此席卷江南,也不费多大力气,怎么能说江山还不一定牢靠呢?然而今天却落到了这步田地!他忽然又想到去年冬天,他回米脂县祭祖,那时是多么称心如意,现在看来是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没有想到吴三桂会不投降,也没想到满洲人会出兵,更没想到北京会不得不丢掉,各处会纷纷叛乱,真是吃了大意的亏!倘若当时能把事情多想一想,看得困难一些,不要那么高兴,何至于会有今日呢?
来献策在一旁催促道:“皇上请起驾吧,朝阳门的二千骑兵已经退出来了。”这时天色开始亮了,他清楚地看到,远处街道上有人影在奔跑,而哭叫声更高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在亲军的护卫中策马出了广安门,向西南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