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自成第四卷:李信与红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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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刚刚一更过后,监狱的院子里就显得十分寂静,只有两个值更的禁卒提着小小的白纸灯笼,每隔一阵在院中各处走走,用木梆打更。但是今晚的寂静同往日大不一样。黄昏前监狱中就来了十几名捕快,有的挂着腰刀,有的拿着木棍,坐在监狱大门里边的小耳房里,有时也有人在前后院中走走,向各地察看察看。这些人不断地交头接耳,小声地咕哝几句,神态异常。平日,有些常来送晚饭的犯人家属因为同禁卒熟了,都可以放进来站在院中,有的还可以直走到监号的铁窗外边。但是今晚,送饭的人,不论大人小孩,一律被挡在大门外边,对他们递进来的食物还都要检查一下。所有这些情况,已经引起犯人们的奇怪,何况从街道上时常传来催促各家丁壮赶快上城的呼喊声,还有不断地从城墙上传过来守城军民的吆呼声。乱世年头,老百姓本来是夜夜被里甲督催守城,但今晚不是像平日一样叫居民轮番上城,而是敲锣呼喊说:“县尊太爷传谕,无论绅衿之家,庶民百姓,凡是丁壮男子,一律携带灯笼武器,即速上城,不许迟误。倘敢故违,定行严究不贷!”这略带嘶哑的传谕声自远而近,又自近而远,一遍一遍地越过监狱的高墙,穿透糊着麻纸的铁窗,字字敲在囚犯们的心上,都听出来定然出现了紧急情况。昏暗的号子里十分拥挤,犯人们多得连翻转身也不方便。平日在这时候,人们被虱子和跳蚤咬,被尿桶的臊气熏,被鞭答的疮痛所苦,被痒得钻心的疥疮折磨,因不同的遭遇和前途绞心,各有各的忧愁。现在虽然这一切情况都依然如故,但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暂时顾不得这些痛苦,倾听着监狱高墙内外的各种动静。他们不时地用肘弯你碰碰我,我碰碰你,也不管对方能否看见,忍不住交换眼色。有少数人的家境略好,事情不大,出狱有望,不希望天下大乱,担心破城后玉石俱焚。但是多数人积愤满怀,深感到这世道暗无天日,在紧张的沉默中谛听、猜想、盼望,巴不得赶快听到攻城的炮声和呐喊声。

在监狱后院一个单独的号子里,有一张小床、一张小桌、一只凳子,还有一个木炭火盆。床上和衣靠着一个人,毫无声音,好像是睡着了。过了一阵,只听沉重的脚镣哗啦一声,这个人从床上忽然坐起,愤慨地叹口气,从牙齿缝中迸出来一句话:“真没想到,我李信竟有今日!”

将近半个月来,李信就一个人住在这个斗室中。由于他是宦门公子、举人,又加上家中不惜在衙门中使用银子,才给他特别优待,单独关押。可是他是个煽动“民变”和私通“反贼”红娘子的重要案犯,所以脚拖重镣,手戴铁铐。在他下狱之后,弟弟李侔曾来过两次,对他说已派人去省城托亲朋在抚台衙门和布、按两大人面前说话。但最近七八天来,没有再看见李侔。据送饭的家人说,二公子亲自往省城去了。他不放心的是,李侔毕竟年轻,性情倔强,又不惯俯首下人,万一急躁起来,也许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他非常想知道李侔在开封奔走的结果,可是今晚来送饭的家人竟然被挡在监狱大门外边。这使他想起下午李老九背着人对他说的那些话,心中十分焦躁,愈焦躁愈奇怪李侔的没有消息。

今天下午,看监的头目李老九趁着放风之后,来屋中同他聊天。这个五十岁的瘦老头子是杞县的老衙蠹,平素他找李信兄弟打秋风,总是满意而回;今天悄悄地对李信说出了两个消息。第一个消息是,知县原来不想把他置于死地,在给抚台、藩台、臬台和开封府上的呈文中都用的活口气,可是前天与李信为仇的两家乡绅对知县又是压又是买,许给他万把两银子,非要将李信打成死罪不可。知县这才黑了心,第二次给开封各“上宪”送上详文,诬称“现经多方查明,李信的系存心谋逆,操纵饥民滋事,意欲煽起民变,一哄破城”。又说绳妓红娘子造反是李信唆使的,上月红娘子意图进袭开封,也是他的主谋。第二个消息是,李信的仇家近两三天曾打算多花千把两银子,在狱中将李信暗害,报成暴病身亡。只是知县和典史都不敢点头,至于下边看监的人,一则没有这个天胆,二则也因为李老九和几个管事的禁卒头儿决不做这样谋害李公子的事,仇家这一条毒计才没有行通。

听了这两个机密消息,李信心头一凉。原来他对知县还抱有幻想,完全没料到这个狗官会完全倒向仇家那边。今天,他真是度日如年。

李信的囚室是在监狱的后院。他不像住在前院大班房中的囚犯们消息灵通,因而今晚所有给犯人送饭的人都被挡在大门外,他不知道;监狱中增添了十几个挂刀执杖的捕快,他不知道;街巷中和城墙上有传呼守城的声音,他虽然听到了,但不很重视,只认为是常有的一般匪警。他的心思都用在替自己赶快向“上宪”辩诬申冤的问题上。

突然,从高墙外的街巷中传来紧急锣声,跟着传呼知县严谕:“贼人离西门只有五里,守城十万火急。各家丁男,立刻全数上城,不得迟误!各家门前悬挂灯笼,严防奸细!街上不许闲人走动,不许开门张望!有胆敢纵火抢劫,扰乱治安者,格杀勿论!有留住生人,隐瞒不报者,立即拿问!”这一次敲锣传谕的声音开始引起李信的注意,暂时把自身的大事放在一边。他心中纳闷:“什么人前来攻城,竟来得这么突然?难道是李自成已到豫东,要攻杞县?”

李信是一个留心时务的人。去年九月,宋献策为营救牛金星,曾对他谈过李闯王。听过宋献策的谈话和牛金星曾投闯王一事,从去年冬天起,他对李自成就十分重视。可是这一年多来,他只听说牛金星已经减为流刑,“靠保养病”在家,却没有再听到李自成的确实消息,甚至还一度传闻他已经害病死了。直到他入狱的前几天,关于李闯王在南阳一带声势大震的种种传言才突然哄动起来。

“为什么近几天来没有听说他来到豫东的消息?这岂不是‘自天而降’?”他在心中自言自语,随即摇摇头,“尽管他的人马一贯是行踪飘忽,但既然事前毫无消息,忽然来到杞县城外,决无此理!”

他一转念,想着这必是什么土寇前来骚扰。他想,杞县虽无山河之险,但是城墙高厚,城上箭楼和雉堞完整,滚木礌石齐全,抵御土寇可以万无一失。过去一年就曾有两次土寇来攻,都是徒然损兵折将而去。

他把心思掉转过来,重新盘算他将如何赶快设法替自己辩冤,忽然听见门上的铁锁响了。随即李老九推门进来,神色有点慌张。李信忙问:

“老九,弄到手了么?”

“弄到手了。”老九低声说,一面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公文稿子,递给李信,“刑房的几位师爷真是狠,起初硬不肯卖出这张底子,一口咬定说县尊大老爷已有口谕,不许外抄。后来我找到刑房掌案谢师爷,说了许多好话,他才答应帮忙。这张底子可真贵,非要二两银子不可。后来勉强减到一两八钱,才把底子给我。大公子,你老下午给我的是一锭二两,这是找回的二钱碎银子,还给你。”

李信只顾看知县给河南巡抚和布、按二司的详文底子,没有抬头,随便说:“别给我,你留在身边用吧。”老九停着手,望着李信,嘻嘻笑着说:“那,那,这可沾光啦。”便将碎银子放回怀中。李信看着详文中尽是颠倒黑白、捏词栽诬的话,怒不可遏。当时官府的呈文和判牍喜欢用骈散兼行的文体,以显示才学。在这份呈文中有这样令人肉麻的对仗句子:“李信暗以红娘为爱妾,权将戎幕作金屋;红娘明戴李信为魁首,已从鞍马订山盟。”看到这里,李信将底子投到地上,不禁叫道:

“哼!他们竟如此无中生有,血口喷人,必欲置我李信于死地。苍天在上,我李信死不瞑目!”

老九俯身拾起公文底子,还给李信,小声说:“大公子,请你老把这件事暂且放下。现在出了一件天大的事,可不得了!”

李信一惊:“什么大事?你说的可是有土寇前来攻城的事?”

“唉,要是一般土寇倒没啥不得了。”

“难道是李闯王的人马来到豫东?”

“李闯王现在豫西,远隔千里。大公子,你老再猜。”

“我猜不出,也不想操这号闲心。反正与我无干,用不着我杞人忧天!”

“不,大公子,今晚有人来攻杞县城,声言是为你而来。”

李信大惊失色,瞪大眼睛直望着老九的脸孔,“啊”了一声,问道:“真的?真的?如何会有此事?这不是硬将我推入绝路,促我快死么?……老九,到底是哪个前来攻城?谁?谁呀?”

“莫高声。是红娘子来攻打县城!”

“啊!红娘子?”

“是红娘子!黄昏以前,她的人马突然到了韩岗附近打尖。城里听说,赶快关城门,查户口,兵勇上城。城外人纷纷往城里逃。刚才听说,红娘子的大队人马已经到了五里铺,前哨骑兵到了西关。百姓哄传着她是因为你的事情而来。城中人心浮动,谣言很多。”

“奇怪!红娘子不是在砀山以东,离咱这儿有几百里么?”

“刚才据出城的探子回来说:红娘子听说公子下狱,率领人马杀奔杞县,一路马不停蹄,人不歇脚,遇城不攻,过镇不留,所以来得十分神速,出人意料。眼下城中谣言很盛,说红娘子今晚要攻破县城,打开监狱,救出李公子,只杀官,不杀百姓。大公子,你老如今可是,可是,可是祸上加祸!咱杞县城内,光兵勇就有一两千,加上家家丁壮上城,周围城头上站满了人,火药矢石全不缺乏。听说红娘子只有一千多人,这城池是吹口气就能吹开的?她攻不开城,你大公子可是罪上加罪;万一攻破了城,杀了朝廷命官,你大公子也脱不了灭门之罪。说得再坏一点,别人趁着城上城下交战,兵荒马乱,先把你杀害,也是会的。这红娘子虽然很讲义气,诚心前来救你,可是她到底是个女流之辈,心眼儿窄,虑事不周,又无多谋善断的军师替她出好主意,她万不会想到,她来救你反而是坑害了你!”

李信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出现红娘子来攻打杞县的事,正在发愣,忽听院中一连声地传呼:“大老爷请李公子去衙门说话!请李公子!请李公子!”老九脸色一寒,赶快将那张公文底子从李信手中抢过来,塞进自己袖中,悄声说:“我替你藏起来,明天给你。”随即扭头向院中大声回答:“李公子马上就到!”他的话刚刚落音,一个衙役推门进来,望着李信说:

“大公子,大老爷有请!”

李信回答了一声“走吧”,同老九交换了一个眼色,提着绑在脚镣中间的细麻绳,抱着豁出去的想法,态度镇静地走出囚室。老九将跟在李信背后的衙役的袖子拉了一下,附耳叮嘱:

“大公子为劝赈救灾,身受不白之冤,你也清楚。今晚叫进衙门,吉凶莫卜。如有好歹,务必多多关照。”

院中响着脚镣声、打更声,已经是二更以后了。

李信走出监狱大门,首先看见两边耳房中坐满了手执兵器的衙役,随后看见有一乘青布小轿放在地上,也有十几个手执刀剑的衙役站在轿的周围。刚才进到监狱里边的那个衙役掀开轿帘,说声“请”,李信弯身坐进轿里。轿子飞快地往县衙门抬去。李信虽因轿帘落下,看不见街上情形,但是分明感觉到街上出奇的寂静,只有一小队巡逻士兵迎面走过。片刻工夫,轿子已经抬进县衙,直抬进二门,在大堂前边的阶下落地。等衙役将轿帘打开,李信才不慌不忙地弯身出轿,看见大堂上空无一人,不像是对他审讯。他正在打量周围动静,那个他平日认识的知县的贴身仆人陶诚提着一盏有红字官衔的纱灯笼,在他旁边出现,像往日一样有礼貌,躬身低声说:

“大老爷在签押房等候,请公子进去叙话。”

李信随着陶诚走进幽暗的大堂,绕过黑漆屏风,来到第三进院子,向西一转,便到了签押房门外的台阶下边。陶诚向前快走几步,掀开半旧的镶黑边紫绸绵帘,躬身说:“禀老爷,李公子请到。”只听里边轻声说了个“请”字,陶诚立即转过身子,对站在阶下的李信躬身说:“请!”李信哗啦哗啦走上三层石阶,看见知县已经走出签押房,在门口笑脸相迎。李信躬身说:

“犯人镣铐在身,不便行礼,请老父台海涵!”

知县故作大出意外的神气,望着李信抱歉地说:“嗨,嗨,下边人真是混蛋!学生一再吩咐,对老先生务从优待,不料竟然连手铐也用上了。真是胡闹!”他转向陶诚:“来人,快把李公子的手铐取去!”陶诚向外一声传呼,立即有一个衙役答应一声,快步进来,先向县官下一跪,然后将李信的手铐打开拿走。按照一般规矩,犯人这时应该跪下磕头,感谢县官的“格外恩典”,但是李信没有做声,更不下跪,面带冷静的微笑,看着这一场小戏演完。知县见他并无感谢之意,又赔笑说:

“因学生一时疏忽,致老先生在狱中多受委屈,十分抱歉。请,请!”他拱一拱手,将李信向签押房让。

李信拱手还礼,提着脚镣上的麻绳,迈过门槛,哗啦哗啦地进了签押房。知县让他在客位坐下,自己也在平日批阅文书的太师椅上落座。等陶诚献茶以后,知县满脸堆笑,轻拈胡须,谦逊地说:

“在这签押房中,学生历年来聆教多矣。目今老先生身系囹圄,实非学生本意。学生已详禀上宪,百计为老先生开脱。耿耿之心,惟有天知。今夜特请大驾光临,有重要急事相商。望老先生一如平日,不吝赐教。”

李信笑道:“信昔为座上客,今为阶下囚。铁窗待罪,前途莫卜,岂敢像平日一样,在老父台面前不顾利害,妄陈管见。不知老父台叫犯人前来,垂询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