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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都毛子行阁上诸天

骨董何关性命,死争八百斛胡椒;毛锥便结因缘,生爱十三行法帖。试看当头紫阁,知中书伴食可羞;若论望眼青天,问军国平章何事。

梅与鱼、珠二子,不敢号救,互曳其手。甘为同穴之埋。倏已至地,摸索得一门户。仅容一身,前后连尻走,足疲气颓,地稍广,有天光漏入穴中。碑题古篆,得“玉井”二字,碑下置莲一瓣,状如船。三人隐隐叹息:“船小不能渡我,况莲瓣乎?”忽觉其身渐小,生两翼,化为蜻蜓,轻集于瓣,乃船自浮起,俨如大力负之趋者。顷刻已出井口,是山顶极峻险之所,别置小碣云:“唐昌黎伯韩愈恸哭于此。”俯身下视,恐怖过于坠井时。回顾莲船,不识飘向何地,内顾其身,迥非蜻蜓。且重浊不能举跬步。梅伏地匍匐,鱼珠从之。忽见东南数城郭,旌旄林立,似备兵者。谷中烟尘出没,若子美诗所谓“西山寇盗”者也。山头下一巨人,臂大钺几丈余,横劈山腰。三人所伏山石,平空飞起,耳畔惟闻风雨杂声,移时石不动,则已在高峰矣。出山入山,在梦言梦,赤帻数人前曰:“南岳帝奉敕察罪囚,岛囚亟避!”三人遥见绛节舒霞,火云烧瘴,有卤簿从西南来,遂转林后匿迹。石壁间朱书二十字,下注八字云:雁回人不回,朱鸟啄黄能。一斛珠成泪,香余宝鼎灰。回雁峰上湘叟醉题。

复转松径,得一处如王者殿廷,实则大兰若也,有旁舍可入。三人潜身进窥,殿中一贵人,白面而红髯,气宇类文士然。羽林郎鹄立阶下,屏息不敢哗。殿中金貂烂然,亦似官分职。王者问:“囚册既成,能陈其名籍总数否?”一绿袍官唱曰:“乐般降汉,伪职兀左丞易万户曷都把,死囚三名。噩青气拒命,甥莽哒女萨妮伪青气被戮,中地雷死者一千四百四十九名,阵斩者三千一百二十一名,讯斩者七百八十四名,共五千三百五十四囚也。庆喜弄兵,蛮目苟承恩等九名,及蛮卒三十七名被斩,死难则有鲜于、季通等八名,汉卒强勇一名。季通已生天,郎应宿亦转轮,共四十三囚也。树犍煽乱,郭节度兵卒,战殁二百六十四名,野兕犯阵,汉兵死者三十二名,树犍死,还畜生道,共二百九十六囚也。青气再败,伊子萨剌,爱将摩潢、诃汉俱死,来宾被害,囚四名。鲜椰子逞妖,金大都督伤足死,山精死者一百四十口。妖众被诛者,四百九十名。金大都督得神,鲜及山精还畜生道,共四百九十囚也。列阵,大雕啄死将士七十二名。被戟刺死,还畜生道,共七十二囚也。鸠盘弧五魔之阵,鸠与三十六铅母,死巨刃,俱还饿鬼道,不成囚。乌蛮江毒龙父子三,付化生部,不置囚。又汉兵中黑苗瘴毒,死者一百三十二名,已转轮,不置囚。又庆喜等擒杀蛮一名,猡鬼三名,俱还畜生道,不成囚。又乐世治所擒男猓者狨,女猓矣狸,亦还饿鬼道,不成囚。又粤都督屈蚝殉节,交址卒三十名从死,蚝生天,三十人转轮,例不入囚数。甘总帅捣阵,男猓被斩者五十六名,生擒者三十名,共八十六囚也。智所挈男猓善变化者三十六名,死阵前,付胎生部,不置囚。故滇王庄鬼兵死者,二千三百八十七名,还道,不置鬼囚。蛮二百人化牝鹿死,仍转轮为人,不置囚。伏桥渡口之蛮,为张许两都督诛斩者,二百三十一名,共二百三十一囚也。凡南岳界内所辖死囚,实计六千二百八十三名也。”王者诘曰:“斛斯侯有事东瓯,不无诛戮,其数不可稽欤?”一白袍官启曰:“须俟梅飒彩灭亡后,汇册呈报也。”梅怖甚,喉泣几出声。鱼掐其中指,珠暗曳之出,寻松径不见,回望则殿廷杳无,惟见严将军与刚上人,各小如幼孩,在树间嬉笑,谈交媾之乐。梅恍疑身在冥途矣,拉二子坐地。一小道士拊其背曰:“五岳之游毕,可以归息,连仙待之久矣。”乃偕起,随小道士行入大竹中,以手旁扪,遂梯竹节,延缘而上。小道士忽不见,其竹亦尽,三人已伫幄中。尾生裸体坐枕右,招三人共寝。梅叹息曰:“五岳归来,此身非复我有矣。”珠儿曰:“我不愿归,惟恐仙父盼我。”解鱼曰:“仙父今夕,方养活我。珠弟宜侍元帅,闻召乃来,是为弟不先兄也。”

梅自引珠卧,鱼捧尾生颐,笑而不欲入被。尾生曰:“鱼儿岂惧吾耶?”鱼昵声曰:“惧不敢也,爱亦不知。”尾生拥之卧,炊息如无,潜龙殊不可拔,鱼私谓珠言不信矣。顷之,觉有丝缕中贯者,凝神会之,气自外铄,情乃旁融,鱼之身,渐黏乎仙腹;仙之骨,将据乎鱼肠。俯仰自如,进退维谷,鱼若遗若忘,亦醉亦醒。时则尾真无尾,连则皆连,回身向抱,呼仙父皆断续之声,降心相从,玩鱼儿尽往来之态。尾生问曰:“儿甜乎?”鱼对曰:“父毒矣。”爰唤珠弟,闯然而来,珠遂夺柄。鱼让之,尾生接珠,而自与鱼耳语曰:“彼谑浪,吾挫折之。若湛汪之泽,以待善承之人耳。”鱼曰:“速遣之,儿不欲望梅矣。”尾生暗令珠儿去,径接鱼,始如鳞游之,继乃腹胀之膨。鱼亦倾筐倒箧,出性命偿之矣。尾生感其诚,虚与委蛇而后已。鱼问曰:“泽未下也,意有馀乎?”尾生曰:“志得意满,而喜心溢焉。吾所为泽,不似常人之败血泛滥也。”梅呼尾生曰:“先生之豢群儿也,形气之故,可得闻乎?”尾生曰:“纳气于顶,敛形在根,存想妍质,摩挲妙门,但息半谷,莫窥中原,俟彼肆志,与之销魂。”梅忻然曰:“谨受教矣。”珠吃吃笑曰:“一喷一醒,然再接再厉,乃何可当也。”鱼乞尾生步幄隅言,尾生携之起,鱼从容问曰:“儿托身于仙父,能令颜色常好,永奉父欢耶?”尾生曰:“吾授儿以养艾丸三十六枚,癸亥日服。一年后,永不改颜色也。”鱼曰:“儿蠢愚,不识仙父为天上之人乎?人间之人乎?”尾生曰:“人间之物也。”鱼骇曰:“在人为仙,在物为怪。且禽兽皆物,奈何自辱焉?”尾生曰:“人之仙难遇,物之怪易逢,儿叩我,我不忍欺。即物亦何伤乎?若禽兽之伦,不同群也,姑勿疑我。”鱼曰:“物之灵者无过于龙,父为龙而子为鱼,则有幸矣。”尾生曰:“儿鱼,我亦鱼也,但较大耳。”鱼曰:“父无腥闻之德,为鱼其孰信之?”尾生曰:“庄叟言化鹏之鲲,乃鱼之儿孙,寓言弥小弥大也。我之名齐于鲤,鲤或化龙,而我自为我,乃混浊不分之鲢耳。”鱼曰:“是何精修?而道行至此。且鲢也者,齐风仅比于鲂鳏,郭赋不先于鲮鲤,连行虽有相知之雅,出水初无久视之方,父道固高,儿何能践形惟肖矣?”尾生曰:“昔洪水为虐,泽国徙高陵,庸氏第以大首遭烹,方家姻以扁身致醢,我杂处其间,涵育无患,藉龙蛇之力,窜入羽渊,伯鲧之化黄熊,食渊鱼且尽,我悲夫子孙之无遗类也。暴鳍扬,以与彼战,彼乃为汨陈五行之阵以困我,我因水漫土上,转入土避之,土下逢木,质为木坏,木下逢金,气借金敛。金下逢火,精神从火返。适尾宿下世,扶其精气神而收畜之,炼他人为质,以为子嗣。故名曰‘连尾生’也。夏商之代历鬼劫,秦汉之时历仙劫,俱不能坏我炼质。张山人出,从之学幻术,数合傅今元帅,而不保其有终,儿幸秘之矣。”鱼曰:“然则父之物,胜于人之仙也。闻汉营仙士孔多,能无意外之虞否?”尾生曰:“五行中惟不利于木,我戴水而不能生,履金而不能克,客木犹不惧也,主木至则遁耳。”

语毕,仍携手入被,鱼复致悃款后,潜以所语向芦管告木兰。自此梅敬奉尾生,以珠为雉之执,以鱼为饵之投。夕则宗内视之传,日则藉中权之辅。将及旬,乐可知矣,灾乃至焉。

木将又以百人攻岛门,鱼言于尾生曰:“儿肉眼,可使观仙斗乎?”尾生曰:“可矣!”立书一符,命戴之髻中,坐城阙勿动,人静而后返。鱼遂先往,果无人见之。梅自率精锐出御,尾生骑鹤自前,针师笑曰:“连哉连哉,昔崇伯死,尔阅沧桑而不能报,则亦已矣。忽落藩溷中,与鼠子为鹰犬,岂连栖之义,固应尔哉。”尾生亦讪曰:“道元辄侮其大宗师,恐鳞介复生,无由解脱矣。”砭师喝曰:“阿连,汝翁尾火虎,尊吾两师如阿保,汝无知腾口说,吾将使顽石警之。”尾生仰视,则巨石如,从云际下,呼鹤展翅遁,四面皆石城也。尾生大惊,化火鼠飞城头去,其云际石下,磕鹤骨尽碎。尾生所化之火鼠,倏大如轮。左右生翼,径扑汉营。适余抚军出帐,攫其蝉翼冠,贺兰抽大羽箭射之,火鼠怪鸣,以爪击落箭飞去。针师投铁空中,火鼠敛翼入。堕海中,二师仗剑搜海底,电光上射,疾雷继之,则尾生乘墨云出,揶揄二师曰:“汝等得意之铁,顷已熔一小错字,付水曹矣。海中生活,愿以相角也。”厉声喝曰:“点石点金二尊师,请登狮坐。”二师之身,已被两物负之起,乃海中兽,似狮而非者,腾涌而去。转一洋,浮水面皆火,而凛冽如寒冰。尾生所乘墨云,倏变火色,随后驱兽。二师神气大沮丧,迷惘如凡人。回视尾生,但从容曰:“阿连,剧亦不恶,谓不耐此者,岂定力哉!”尾生曰:“二尊师若投地乞为弟子,连老固怜而释之,否则金阙献臣,送置冰狱也。”

二师怒,以剑劈兽脑,其物遂失。身堕下泉无底穴,丹田不温,三昧火一缕将绝,欲自脱则力不胜,呼灵官力士听令。闻隔数重垣答曰:“弟子辈不能入,犹师之不能出也,奈何?”二师遽窘,有两介士以火炬迎,词曰:“冰海夜叉,奉寡君命,接二仙长。”遂从之入。历三阙乃至,主者鞠躬迓阶下,入殿中,二师稽首,答拜就坐,始恧然问曰:“吾两人忝列上真之班,罔知积气之府,君司何界?国斯泉也!”主者俨恪对曰:“昔东北地陷,置尾闾之幽宫,先君世居南离,官火正,以大风氏幼子,穴垣窃火药物,攻玉京子童孙,误碧城之曲阑,灾及向讹门,天帝震怒,戮二子,治火药失守之司,夺职徙冰海,赖先天孕火中,刚性勿坏,迨谪限既满,复官离宫,寡人其冲嗣也。以封不以窜,摄治冰海,又千有余岁矣。”二师仰视殿梁,高悬昊天上帝敕旨,爰稽拜诵之:

北幽阱大荒,厥坐冰狱。是高品上宰,流宥之渊,前历职狱臣,均期满还秩。兹水官臣熙,以尔臣,侍养青宫,协理幽政。冰天作劳,懋绩攸艰,锡帝师辞,朕罔时,尔其歪丕绍世德,寅宾逋贤,肆宏明命,授尔水虞,颁瑞凝北后,往钦哉。

二师诵毕,复拜曰:“君位望殊高,德宜遍物,更乞何术,以脱幽囚?”主者未及答,一峨冠吏言曰:“客非奉帝谴者,来无定,去亦何常。此邦之人,非能解脱者也。”未几,木兰突入,谓二师曰:“幸也,后之宫,可以税驾。二师虽金石之精,在冰海六时,销烁尽矣。就狱则可寄三日,逾时又必请命于帝廷也。”相与谢主者出,木兰曰:“连尾生畏木而不畏火,奈何以金石二火,引其端乎?”遂化老楂,三人共乘之。尾生方指挥梅之徒,横掠汉营,自以两火蛇,绕斛斯、贺兰二侯之身。贺兰以所佩剑斩蛇,不能断。噩青气斫斛斯之蛇亦然。二师化捕蛇者擒之,乃海船两棕绳耳。大喝曰:“阿连敢为暴于天朝大臣耶?尊师当不宥尔!”立咒诸兵械,一时化邓林。尾生曰:“狡狯者不足以喝我也。”自刺其两胁,喷黄水如涌泉,如雨,洒林木皆为破斧缺,贼兵大进。木兰呼其所化楂制尾生,且咒曰:

木虽枯,能克火。物至愚,岂敌我。我受东皇符,尔证下泉果,连兮连兮可不可。

尾生大惊,弃梅遁去,自投冰狱焉。解鱼见贼将败下城阙,奔还大营呼:“汉将援我。”其身为符所隐。闻声而不见面。神策兵以为妖也,抽矢射之,贯臂而形见,皆骇告曰:“此中丞之解郎也!”余抚军闻号来视,鱼死尚不瞑。抚军泣曰:“鱼儿不死于贼而死于兵,天何报之酷耶?”命掘坎埋之。抚军呕血数升,左右扶归帐中卧。二侯以神策兵进剿,木宏纲曰:“贼危迫,必窜红毛。请以二百人驾五艇探之。”贺兰曰:“勇哉!奇功以让木老矣。”木将自去。贺兰率噩青气进岛城,擒斩殆尽。梅谓连珠儿曰:“汝仙父败矣,全城屠矣;我曷归耶?”珠儿问曰:“海邦孰与我者?”梅曰:“红毛先有书来,许为外应,投彼何如?”珠儿曰:“速易元帅服,为估客装,则可以济也。”梅从之,拉珠儿同渡,辞曰:“某庐江墨守之子,浪游从逆,为海内所不容。仙父既亡,岂宜复溷尘世,请以他生逐连氏矣。”乃赴海死。

梅自杂商贾中,扬帆出海,风便三日,竟达红毛。谒国王,仍循岛民礼。国王曰:“本欲以师来会,汝严将军却之。今遁逃寄迹,非久计也。国有别澳,置战槛数十,水卒千人,元帅其驻彼,以为后图若何?”梅叩头谢曰:“是则更生之年,复旦之日矣。敢以死报。”国王命卫士送之去,其大臣谏曰:“欧阳东野二生之盟言,洞达天地,王何以背之?而纳叛人!”国王曰:“非背盟也,俟中原有一介至,缚而授之耳。”俄传木镇至,国王下殿迎入。木问曰:“王得毋以故镇之来,为已迟也。”国王曰:“早则无益,且亦不宜,此其时矣。请执之以献。”木曰:“执之固王之明,故镇坐殿中以待,意未可安也。”遂偕往,至别澳中。梅贼方踞坐巨舰,简舟师。木跃入之出,以所束藤带反接之。梅叹曰:“吾不幸出雀罗,入鸿网矣。”木辞红毛国王,驾五艇还鸡笼城。斛斯闻已获渠魁,与贺兰迎至岛门,皆为木贺。木再拜曰:“天子受俘,元戎解甲,国之大事也。某何劳耶?”斛斯戚然曰:“大功已成,而余君垂尽,桑从事之占繇,针道人之切脉,郦天女之禳星扶气。皆谓末如之何?此时薤露将歌,罪囚无须执讯。献于王所,木老宜任斯役,如京师也。”

于是木以练卒十二人自随,护槛车进发。二侯还视余君,疾甚革,张弓、求旃,率相向哭泣。余君张目小语曰:“顷入一舟,拥皋比一人南面坐,自称卯金王者,旁坐三人,则仆与斛斯侯。及泉门老节相也。共拈四题赋诗,王者得空仓云:

曾是干斯庆,而公忽患贫。

无谋贻鼠子,有诏贬蛇神。

垣坏延今雨,梁空接古尘。风云护储日,庚癸诺何人。

仆得废冢云:

人多长暮感,坟少百年称。

谁向松阴吊,纷从陇首登。

老狸眠不得,故鬼哭何凭。

太息桓司马,空传石椁能。

侯得覆舟云:

胆向千帆破,魂随五两飞。

怪鸱号逝影,馁鬼出危机。

但觉一壶贵,宁知三老非。

百年从水葬,得食见鱼肥。

节相得断杖云:

疑君过刚折,老至倩谁扶。

霹雳来飞动,蛟螭化有无。

自维艰步屣,只许息团蒲。

灵寿铭犹在,摧残失故吾。

诸君审之,四题皆不祥。而仆赋冢,其遂亡乎?斛斯侯曰:“即我覆舟云云,亦甚惨戚,中丞君若有不讳,我固将继之。但节相断杖之词,又悲于我,其皆谶欤?然卯金王者,乃救我之刘老师也。拈题之意,引人于空,殆示之极耳。”弓与旃,皆点首涕泣。

噩青气持泉门急递入呈,斛斯贺兰二侯展阅毕,大惊悼曰:“杖果断矣,国事将若之何?”余君呼使诵之曰:

仆以枕上喘息,闻岛中捷音。三城已收,两孽就殄。是朝廷之用威,而将士之用命。于以刻凿大鼎,祭告百神。倬前光,丕继烈,岂虚誉哉!公等于时集勋,奕祀不朽,仆生与有荣,死亦可无憾矣。方军兴旁午,不戒于口味,食大鱼而甘之,属餍者三日,已乃梦神告曰:嗟尔奎武,误食龙脯,疮在心,斯人终古,觉而掌背一物,如黍渐大,裂为安榴,医者塞户,参药剂其中,刀针削其表,非惟无益,又加害焉。日下三四刻,殆不可息影人世,呜呼!仆死矣。公等勿悲。设仆不死,而大旗落日,戴罪如山。恐马革裹尸之贤,诃责无已时矣。佐垂死谢。

诵毕,斛斯恸曰:“鳌柱倾,龟鉴坏,悠悠苍天,明明我祖,不遗一老相,而夺万夫防乎?”诸幕士皆哭。抚军气色忽黯,呼贺兰曰:“仆不赋独行,鬼道亦得御李君矣。忆与侯渡海,天女呼风,今日同渡不同归者,独仆一人耳,悲痛哉。”一恸血喷竭而逝,求旃、张弓,自为之殓,两侯以下俱衣缟。索暧孙、吉隐裔,以乡兵扫穴功册进。斛斯命弓缮奏,陈军中善后机宜,并抚军死王事状。其二日,忽木宏纲挈一首级自投,斛斯骇,问之。叩首答曰:“某以十二人解梅贼进发,昨夜渡海,猝遇交人南还之艇,贼以番语呼救,艇渐集,某令拨柁还岛,折帆不便,风倒曳船近贼艇。贼乘我舟,十二人力战死,梅贼破槛车出斗,某争斩之,悬头腰带下,乘三板船奔还赴营也。然木某今日死已太晚,余抚军尝生我者,悲其仙蜕,愿为之骖。”左手掣刀自刎,头颈尽断,军中无不下泪者。生与木兰入帐请曰:“岛事已蒇,乞还黔营,恐彼中棘手也。”二师亦言曰:“以数测之,黄苗未易平,甘君或将赴豫州,援石中丞于寿春耳。”有顷,甘总帅书至,斛斯展之:鼎策蔡小武,相持数月,贼虽不敢逞,我亦无以翦灭此也。滇粤调兵,奉命增二万,以之补苴死亡,可用者十不及六七。今岛事闻将凯旋,朝廷命鼎以帐中士驻豫东境,援寿春。而荡平黄苗,仍属之麾下。郭张许史之军,仍犄角受节制。鼎部署苗务,未敢不尽心,愿麾下无轻言剿,以老小武之锐师,无轻言抚,以成小武之狡志。其针砭二师,及天女郦仲离,仍留护黔营,以济妖乱。桑从事见还,希赐垂照,鼎临发飞达。

赍书者为邬郁,生自辞二侯,与木兰二师作别,将偕邬郁走豫东境,谒甘君。邬郁曰:“总帅将赴寿州,与石中丞议兵略,从此由闽入浙,达江南寿州,道亦便也,何必走赣州,由楚之豫乎?”生然之。渡海抵泉门,入福州,其制置使新莅,为陇西公,知桑为甘君从事,遣迎之入幕府。生拜见陇西公曰:“昔脱我于罕回贼中者,甘总帅也,见从事如晤主人矣。”问:“女将龙木兰,及小军使矩儿,皆在豫营否?”生答以矩儿在豫,木兰留黔辅斛斯侯。陇西公设宴以待。将入席,朝廷颁诏书至,陇西公接读云:王师克岛,叛民之殃,而赤子之庆也。所俘五从贼,磔于市,形皆犬与豕。而二贼首,皆具人面目,亦悬十日后尘之。承平数十纪,妖孽滋生,凡人及犬豕,都非复寻常戾气,太史之占星月,于往年而知之。一人之身,饮食嗜好,足以流宇内灾害,况举错枉直,能召阴阳水火之变。久之罔不为盗贼兵戈,将士告功,枯骨盈壑,省躬不及,朕实悚之。兹以平岛勋,晋尔斛斯贵闽国公,贺兰观漳南郡公,赠尔李舜佐太傅,余述祖尚书,存没四臣,共模像置祠,香火岛上。噩青气授循州都督,即赴镇。针砭道者,并封号定岛真人。郦仲离晋封太乙真妃,仍参赞军略。一体模像建三真祠,桑授京兆府长史,张弓授汲郡丞,求旃授太仆丞。俱留幕聘,教谕索暧孙吉隐裔,各以五品衔判浙大郡。又甘鼎援寿春,尔臣贵臣观,协征黄苗,依鼎所立军政,朕将刮目以观厥成焉。夫兵兴五年,非宜黩武之日,顾狐兔肆害,终为城社忧,所当熏穴塞径,掩捕不遗其力者也。年月日兵部奉谕,飞羽颁告。

生向阙谢毕,陇西公举一觞,引之入坐曰:“拜恩于朝,欢诚第一,竭智之士,见亦无多,先生当快饮。”生致谢,立尽就坐,还问豫中事。陇西公曰:“五斗贼无将而自尊,无兵而自众,无食而自饱,无械而自攻,无谋而自诡,无纪而自从,国家之敝,与贼形相反。故贼志必逞,而大师无功,河南帅屡挫,或病及忧悸死。朝议以楚王镇宛洛,遂总师干,然石中丞在寿春,仅遏东面,而西南北境。无中丞者三其人。又豫州向无兵制,召募维艰,转饷已忧不足,间道易为贼所掠。甘君宜与王计,军旅之道,神明而变通之,毋泥于太平时庸臣病国之见,斯必有济耳。”生谢曰:“见总帅,当以明公爱国苦语,缕陈之!”陇西公亦起而拜曰:“国之大事,非甘君不能为。老夫即知之,而可与议者难其才也。先生能致此词,敢拜其辱。”生请餐竟即行,陇西公敦送始入。邬郁告以“仙霞岭下,闻有兵警,云是岛贼窜余,越帅不令闽人辄过,当诘奸宄,新长史又无军帖,奈何?”生曰:“彼诘岛贼,非诘乎岛之人,至自辩晰耳。”

一日抵岭下,数兵士拥生邬郁去,责供词。生笑曰:“是何难!”填《满江红》一词,依岳少保韵。

问仆何人,闽中彦,风流未歇。论兵事,鸡笼城下,要追前烈。智长鲸无二策,力清蜃刚三月。只今年,长史晋头衔,酬恩切。孔明卧,多风雪。张鲁叛,将翦灭。叹承平日久,金瓯无缺。望望难迷碧海梦,年年不化青泥血。更何妨,留滞著鞭人,疑相阙。

兵士以供词呈越帅,放之西行,由杭至苏。生谓邬郁曰:“闻虞山士人都元,能于兵者。盍访之?”乃相与登虞仲之墓,寻子游之井,问山下人都姓者。皆曰:“无之。”困憩虞山寺,道士逢迎礼甚恭。生问曰:“都元何往乎?”道士答以“邑之明府姓都,得毋是欤?”生曰:“是矣!”乃入邑求见,其令以疾辞。邬郁曰:“焉有闻名来访而以病解免者。”遂延入令室。生视其人,欠伸不绝,如有疾然。询其年,初未强仕。坐而问曰:“明府之闻望,流于宇内,何以尚少年也?”令答曰:“仆虽少,惟事技术,经济阙如,足下非甘鼎之客耶?何以知我?”生曰:“桑今日来访,为甘君觅奇士也,愿借交可乎?”令忻然,各书姓名乡里,及官职齿次。

桑,字生,福州人。京兆府长史,年五十一。

都元,字毛子,越州人,吴郡虞山尹,年三十九。

两人者,以心为香而不及焚旃檀。以目为誓而不必指日,以楮墨为拜稽而无事用身手。由是生谓毛子曰:“弟所为经济,殆无人不想望之,知其技术,亦有自来。非若为有为盈为泰者之无恒矣。”毛子曰:“夫技亦天道也,吾无缚鸡之力,而万夫不能挫一毫,谓之太初禁,术亦圣功也。吾非骑鹤之姿,而一息可以通六合,谓之抚辰纲,非妄言耳。”适城外以火灾告,生曰:“是处不啻有万夫,可以观太初禁矣。”毛子曰:“诺。”解衣袒而往,登屋拔其梁木,折十二椽,坠于人丛中。良久仍袒而出,发肤完善,腰以上无屐齿蹴踏迹,亦无烟火熏灼痕,神气闲暇,谓生曰:“吾出入其间,曾不知有皮骨,谁能见而损之?”生曰:“是真技矣。抚辰纲则何术哉。”毛子曰:“请就书室观古画幅可乎?”生从之入室,东北隅悬一古画,长三尺余,广才及尺耳。毛子曰:“吾入玩,兄但相从,无返顾。”见毛子身如巨蚁,游画图中,入树穴,从之者亦不觉其身之重也。出树穴,见陡立一阁。颜曰:“中燮。”有石火万道出阁后,射人毛发而不见焚烧,毛子曰:“此宅土天也,兄勿以为火。”窈窕行其下,得一阁颜曰:“北鏊。”赤白两气化为龙蛇,盘旋左右,而不见噬人。毛子曰:“此贮水天也,兄勿以为金。”从龙蛇处径穿一阁,颜曰:“南查。”高下皆树林,而直干无枝叶。毛子曰:“此咽火天也,兄勿以为木。”循树林斜转,飞出一阁,颜曰:“西垲。”黄尘从地下卷起,而不眯人目。毛子曰:“此纳金天也,兄勿以为土。”穷尘尽处虚悬一阁,颜曰:“东泷。”千条瀑布自上滴下。而衣履绝不沾濡。毛子曰:“此养木天也,兄勿以为水。”自瀑布中奔出,见毛子身如蝌蚪,从之者不觉其身之滞也。则两人俱在室东北隅,视前画幅乃一素纸耳。毛子问曰:“术何如?”生点首而不能语。邬郁请曰:“甘总帅之望长史也,则亦渴矣,愿速赴之。”生与毛子作别曰:“仆晤甘君,当以弟荐,诚以礼辟致,弟勿有遐心,四海幸甚。”毛子曰:“二十年留心济变之事,几与妖妄同称,即有薪传,未敢珍为鸿宝;尚嫌幅短,无能想彻华胥。惟此身可报知己,所志不求显名,长为散人,略异征士,抒其所见,晦若无闻,则于桑于甘,皆可迹相依而道相许。若兄之好爵是縻,于我何有矣!”生曰:“仆亦非仕进者,功成之日,从游于画图中耳!”遂拱手即去之。

至符离,生喟然曰:“嗟是战场,昔檀道济量沙唱筹之地。今天下一家,如万里长城者安在?”叹毕,野鸦乱噪,隐隐闻画角声。邬郁曰:“寿春较近矣,何军声不及吾黔营耶?”生曰:“中原无劲兵,虽石中丞不能养寿春士气,如甘君之步伐,岂易及也!”入寿州,适甘君以是日始至,相见大喜。甘君先为长史拜贺,方话别后事,问生曰:“周浮邱非长史师事者耶?”曰:“然!”甘君蹙然曰:“今乃在贼中,为之区策,非长史不能往招之,将使乐王子犷儿偕行耳。”生许诺,遂述陇西公所致词,且代征都毛子,乞与楚王谋,以书致毛子,使之挂冠自来,但勿奏朝廷何如。甘君拜谢起,且曰:“安得毛子而与之咨诹,陇西公所虑诸条,不难改观也。吾与石中丞见后,行还豫东大营,长史盍先去?”生与邬郁诣犷儿云:“甘君入石中丞幕。”各拜起,见榻上一叟,病而呻吟,中丞曰:“叟也入幕者三,其语多不可解。却之不去。且谓仆忘其弟子大恩,嗣后复逢扫地夫,则无渔人救死也。因卧病不肯药,其古之颠者欤?”甘君愕然曰:“刘老师将援中丞,是灭火真人之师。夫扫地夫即娄万赤,渔人即灭火真人,广州城外三十里之事,区君尝为鼎言之。斯病叟殆刘老师矣。”就榻前呼之。叟起,扶杖径去,不复有言:

海云漠漠树,见长虹下饮潭。

国事不宜咨郑五,农功惟冀课朱三。

笑声戛玉泉居左,梦影交柯郡在南。

闻道求贤新奉诏,谭天大口一掀髯。

友柏山农诠曰:

尾之孳毛之与,皆属鸟兽,尾生毛子,似皆以物言,读者无泥于人之见也。

连尾生之道,或尽于歌儿。都毛子之能,不遗于博士,四篇中又有同条共贯之理。

《毛颖传》中称:中书君管城子,附会过巧。犹不若兹之大书特书曰都毛子,庶乎质有其文。

唐人诗“高阁逼诸天”,极言阁之高,非诸天遂能集阁上也。今日阁上诸天,曾不知是阁也,刘向之所居欤?杨雄之所坠欤?而毛子其人者,都于向与雄之间,若何位置也?又不知是诸天也,为释氏之二十四乎?为天官家之九重乎?而毛子之阁上所行者,都在释氏天官家之外,奚以延缘也。

尾生之吐五岳,是胸中所本无,而能敷施之,高明之全体也。毛子之行诸天,是阁上所固有,而能践履之,中庸之极功也。至是如六爻之发挥,九叙之歌劝,其旨愈恬,其思益邃,奇书可易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