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花影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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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陈毕,屏息伏躬,以待神判。闻殿上曰:“汝之陈论或似近理,然于论佛未知其详。寡人若不为尔备言,恐此后学小生滞在一偏,亦失其正。尔其谛听:佛也者,西南远夷之神也。其土之夷,受天地金气之偏,刚燥无仁,常佩刀搠。怒则虽至亲至爱立刃于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亲,男女之别,长幼之序。禽居兽食,千百为群,世无定配,与畜同行。以劫惊为生,以战斗为务,忍杀轻生,视如草介,无伦人礼乌得知之哉!大抵天道恶杀好生,否极泰至。正气或聚,偶生一人,其名曰佛。痛返其性,以慈悲化彼刚顽,以忍辱除其酷暴。天若不因其气类而化之,而以宣尼教之难矣。兵书有云:‘以夷狄攻夷狄”,此其意尔。佛在彼国,其功亦大;其于中国,恐或下愚。解回悖恶之念,少启忍让之心,亦有袜线之补。今详尔于论佛之间,虽不得其情,至于论奉佛之过。僧徒之非,实有疾恶辅世之心。功过相符,是非两质。”遂令鬼卒送论还家,增寿一纪。于是论喜融于面,气伸于怀,再拜舞蹈,叩谢而出。

及门,而浼二鬼曰:“予既还家,不得复来,欲烦二兄携予往观不律之僧受报之所,可乎?”二鬼许诺,遂引论至狱。但见诸曹用刑备极惨毒,受罪之人肢体分裂,血肉淋漓,冤呼震天,不堪闻视。又见狱左有黄光亘天,其中有人衣冠俨然,冉冉投西而去。鬼使指谓论曰:“此皆守戒精专者,得生入天矣。”论曰:“善恶之报,故知不爽。然此两途之人,其间虽老少男女之不同,僧尼道婆将半,而不见儒冠儒服者一人,何也?”鬼使曰:“此乃释氏色幻之化,非天地元气自然大化。虽四民之不奉佛者,皆不至此,而况儒者乎!”

论赫然惊曰:“予素不信鬼神,今已亲见报应,而君又言大化幻化之分、有儒无儒之别,予实不敏,愿闻详详。”鬼使曰:“夫大化者,乃天地自然至正之气理也,乃万物之本。气之动静谓之阴阳,气之功用谓之鬼神,气之屈伸谓之死生。张子所谓‘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为太虚’,此即大化也。夫幻化者,乃释氏轮回之因果也,实自泥心执念、色像相感而成。我佛欲其散泥消执,舍妄归真。众生沉迷,执泥至此尔。幻化之门,因释所设。”论曰:“论忝儒名,何尔至此!”鬼使曰:“君言诸僧业重全无报,又曰报应轮回安在,此非泥心执念乎?”

论乃赫然大笑而觉,方忆昨夜醉归,有忿在心,得此异梦耳。

管鉴录

元季之末,四方分扰,惟河北粗安。而庆都县衙之西有王屠者,世业屠宰,素称恶少。凡人谈及鬼神祸福者,必至昂腹奋拳,极口毁詈。邻有于公者,年垂八十,不为非行,子贤家富,举县敬仰。每遇王屠,必再三戒其狂暴,劝其改业。王虽不加嗔怒,然恒以白眼相看。人皆不然,而于公每每不恹。

一日,王屠无疾而死,经宿乃苏,泣谓家人曰:“我于昏沉中有二人径前缚我,拥至一大官府阶下,责我多杀生命,渎漫鬼神,欺侮良善。以刀刺我,如宰猪之状,然后掷于沸汤9退。予不胜痛楚,失声而觉。”家人视之,果见遍身溃烂,秽不可近。复谓其妻曰:“予常深恨于公劝我,不听良言,果遭奇祸,几不复生。汝可急去拜恳于公,为我谋之。”

妻如其言,于公遂诣屠家,笑曰:“此实君之警戒,但依老拙所为,何必过惧也。”于是王屠焚香誓天,尽改前非。常斋静坐,不数日前疾顿平。遇人善事,竭财助之,遇人行恶,尽力戒之。负土补于衢路,汲浆施于道途。虽不生业,家道比前反充。乡人以王佛子称之。

是后,于公寿九十而终,佛子亦九十而卒,人传之以为因果。有好事者,作“于王因果诗十咏”,远近传诵。其诗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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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人心地孰能同,解诱凶玩积善功。

看破鬼神玄妙处,只将人事合天公。

恶人当日肆愚狂,一旦回头作善良。

不是鬼神彰报应,又何能改铁心肠。

只将言行合天心,任尔欺凌不动嗔。

到底不须生计较,上苍终始不亏人。

欺善欺良痛不仁,亲遭报应始知因。

皇天广大涵生厚,巨恶还容听自新。

祸福昭彰本在天,休将报应作徒然。

暗中神鬼分明计,若不亡家定减年。

万事多端好事稀,休言报应眼前迟。

心途善恶如形影,步步相随不暂离。

趁意随心不觉差,但差一事一冤家。

到头经纪归天算,莫把聪明向世夸。

富贵由天莫强求,正如农业望秋收。

若非着力亲耕种,枉费身心昼夜忧。

静观巧拙斗争高,拙士安闲巧士劳。

巧拙一蒙分祸福,莫将天道忽丝毫。

恶人休把好人欺,不令人知天自知。

心上有形须点检,问君何处是便宜。

其县学有痒生姓管氏名鉴者,素称好学,博览书史,为同侪尊向,常日从讲者不下十数。一日,诸生有录“于王因果诗”以示管者。管阅之再三,忽然振几长叹,掷诗于案,闭目不语者良久。众笑曰:“此诗乃俗俚之言,吾侪取以奉兄,意供一笑,何故动此深疑?”管曰:“不然。夫福善祸恶,天之道也,虽在吾儒不外此论。因显的验,不爽毫厘,故为杨墨所凭,附以鬼神,合以因果,恐惑匹俗,以致真赝莫分,是非莫辩,此弊故非一日矣。然仆于其中理有未明、事有莫晓者,今试一陈。倘诸兄不吝下教,为讲数言,使仆心塞洞开,目翳净拨,则幸之幸矣。且人之有身也,父母生其形,天地付其性,贤愚善恶各有定质,万一不同也。虽时有积习变更,若不相远。人之善性,天与之也,人之恶性,亦天与之也。善恶本自天成,非人自勉为也。今者天生善人,天又锡之以福,天生恶人,天又加之以祸;是天厚于此而薄于彼也。言天故为之耶,而天道好生至正,焉有此理!言非天为之耶,而果孰为之乎?此实下情之疑。”众皆嘿然,罔知所答。

邗亭宵会录

高邮州之北射阳湖之西有渠曰邗沟,又曰邗江,乃隋炀导汴通淮入江都观琼花所凿之水途也。废及千载,湮若逶蛇,尽为居民所占。或开为种稻之田,或断为栽莲之沼。青蒲紫荇,极目百里,真水国极胜之所也。沟之东原,有富民金寓言者居焉。因沟之崎岸,构亭其巅,扁曰邗亭。

寓言之群从子弟,皆尚儒业,凡偶佳辰令节,必召近居之文士,以诗酒为会焉。将值七夕,诸群从邀友饮于亭上,剖韵联诗,传筹送酒,极其娱乐。坐中有刘生者善奇术,能缚箕为鸾,飞符致仙,降笔书字,凡祸福无所不能断,虽诗文无所不能作。众浼刘一试其术,刘许诺。遂取一净箕,缚笔其端,设几张灯,众乃炷香虔叩。刘遂布气作诀,飞符振尺。俄顷清风徐来,鸾箕动矣,初微渐著,跳跃于案上。刘生伏躬,再拜而问曰:“祖师何仙?乞通姓讳。”于是鸾箕振几而批曰:“吾乃风流宗伯浪子神仙郑元和也。”众初观有风流浪子之号,复见书元和之名,哄然大笑。

刘生急诃禁而弗能止,其箕复震迅批曰:“叱!且如刘子年称锦云居士,徐乔称丽庵道人,贾岛号浪仙,酸斋号风月主人,是等硕儒古哲,尚或为此,其间意有所寓,见有不同。尔等后世鄙生,不知前人趣味,妄以淫亵相窥,甚无谓也,又如汉之司马相如,乃一代之巨儒,文君以听琴而合,人不以为奔。唐之李靖,实当时之名将,红拂以目成而投,人不以为私至。若翃韩章台之柳,陶谷邮亭之弦,前人未尝有一字之贬。又若崔张之酝藉,苏双之风流,乐天之于樊素,苏子之于桃枝,著于简篇,班班历历,岂可言词而尽欤!夫佳人之出于世、雅士之遇于时者,正如麒麟凤凰醴泉芝草,非里闾之常有者也。故绿珠碧玉,以人丧己;飞燕玉环,以己丧人。才艺情爱,不能并美。古云:‘佳人自来多命薄,’此之谓也。以我亚仙之清才丽质,善终美始,比之前人又万万也。夫风月之情,乃人心之所共趋,然为礼法所縻。况世之迂人俗子,不留意于真知灼见,不用心于脱粗求精,一概尽拘于非礼。呵呵,其心耿耿,其意悬悬,能终有一人以斯事去怀者乎?吾不信也。嘘!凡自圄于迂,自禁于阔,未尝不有没齿而赍此恨者,诚可笑也。吾今试呈一诗,公等评焉。”批曰:

诸公莫笑郑元和,花柳丛中得趣多。

舞歇翠盘春意怯,歌停纨扇酒颜酡。

琐窗月淡人初静,罗幕风闲漏半过。

直此良宵逢国色,问君心下定如何?

批毕,众曰:“凡愚小子仰渎先生,伏希恕责恕责。”或曰:“先生初与妍国之奇遇,及终于偕老,想于风晨月夕,必有洪词佳什,万冀勿吝,一未予辈,使其识趣知趋,不为迂系,亦先生开导之功也。”其箕摇摇似在喜态,复批曰:“吾实有百咏,不轻示人。君等既欲续契沿流,高山流水,又何惜于一奏耶!”诗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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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应闺阁不胜幽,来逐莺花小径游。

秋水敛波含巧笑,春山凝黛系闲愁。

佩环声碎金莲窄,罗扇风微玉笋柔。

徉唤待儿教近立,撩蜂扑蝶强支羞。

疑是生前宿有盟,谓何一见即留情。

问酬懒答惟狂笑,劝酒频来不转睛。

也虑嫌疑遭后谤,苦牵风概望偷成。

一时别却离魂倩,夜夜须防梦寐惊。

两意当天已誓期,何劳笔扎寄情词。

谨依月上梅梢夜,莫待花飞烛低时。

惟煮好茶供雅论,要联佳句足新诗。

静嗤俗子眠花柳,月落参横总不知。

玉斝供频醉不枝,撩人重唱小卿词。

故留残酒央予饮,假剔昏灯掩众知。

葱软玉敲弦上怨,脂温香近耳边私。

何当更有西厢月,重照人间燕尔期。

灯暗屏山意转浓,罗襟半卸出酥胸。

暖煨腻玉寻芳梦,巧浴华清得异悰。

朱绽余香甘唾冷,山横颦黛乱云松。

朝来掩却双鸾镜,羞见阳台雨后容。

叠裹重包远寄将,看来事事断人肠。

罗巾尚带啼痕渍,珍果犹含袖口香。

无术慢劳多计较,有情争忍不思量。

一宵间阻三秋远,恨杀寒蛩语话长。

一自相从数载期,柔情终始不差迟。

时间喜怒能迎合,造次嫌疑即预知。

为我卖钗瞒阿母,倩人寄物避邻姬。

章台仕女难同处,对月临风八句诗。

金杯寥落夜初央,笑灭银釭入洞房。

共撮海山言誓约,各陈怀抱话凄凉。

香融斗帐鸯衾暖,雨歇阳台蝶梦长。

宿酒正酣鸡乱聒,满窗红日上扶桑。

正批间,其箕忽然翻落于地,如中矢之禽,滚跳不定。众皆异之,莫详所以。良久乃止。

刘仍置箕于几上,再香祝曰:“适间开示诗章之美,摭事之精,予辈喜羡不胜。而祖师忽尔震怒,实取生等之过欤,抑又诗之不续尔?”其箕复振,迅批曰:“吾神非前箕之孽鬼,乃元世之大儒酸斋贯学士也。忿彼之邪言,惑明时之正士,被吾=翻,即令从者槌击而遁矣。”众曰:“据郑先生批云,与学士道同事合,而学士秽视,不异天壤,又何谓乎?”其箕复批曰:“嗟乎,安有是哉!吾观元和之言,自为陷溺之鬼,死而不厌,尚犹谆谆切切,劝人为己失之非。想彼在生之日,其造心立行又可知也。夫男女者,阴阳也;夫妇者,天地也。故阴阳序而造化成,天地位而万物遂,实五常之本,人极之源。正闺门,治家邦,化天下,淳风穆义,莫不由此而启。且诗之一经取关睢为冠者,乃圣人正本澄源,立人极安天伦,明万世之法也。又断之以一言,曰‘思无邪’,使人必正不偏,必序不紊。后世愚夫愚妇冒而逆之,色欲是酣,音乐是溺,混其源而浊其流,瞽其心而蔽其知,邪僻成于心,秽行张乎外,月蹈日染,籍习不厌,甚至于悖天灭理、杀身亡家者,比比有之,可不畏欤!可不慎欤!今之世人,求伉俪者专论才色,贞静端良者未尝挂齿,深可叹欤!吾今卿申短唱,用伐污奸,百冀诸君勿嗤,幸甚,”复批诗曰:

<pre>

君等来恭问,将知事若何。须当劳笔札,未始动吟哦。上古荒淫主,而今放浪哥。

杀身端为此,倾国实由他。妹喜干天纪,妲已启刑科。成汤征夏桀,周武伐朝歌。

飞燕成奸本,杨妃作祸囮。六官生暧昧,四海沸干戈。嫂婢歌团扇,邻姬齿折梭。

阮咸惭借马,庚信戏题鹅。历历惧堪数,班班故不磨。家声遭玷坏,国步受颠蹉。

往者犹贤矣,今来事更讹。茫然成习俗,率尔混风波。几因财物盛,无奈苟游拖。

青年荒事业,白日梦南柯。洛浦逢神女,巫山遇楚娥。听歌娇婉转,观舞媚婆娑。

异宝真堪重,奇珍遽敢呵。少违防见责,暂别恐蹉跎。默默如耽酒,昏昏似魇魔。

野狸臊种类,胡孙臭根窠。兰麝满房挂,铅华遍体瑳。眉毛烧墨画,牙齿捣盐磋。

作怪乌衣国,成精白水螺。明时孤冠髑,见世鼠披荷。喜怒翻时刻,悲欢变倾俄。

舒诚心屈突,说誓口悬河。杯酒藏机阱,屏帷匿网罗。九官安瓦肆,八阵布鸣珂。

系命甜言语,迷魂暖被窝。呼招贪蜜蚁,拘引扑灯蛾。佯怒加絟缚,娇啼弄谄阿。

设科明勒掯,得计暗揉搓。吝物休言俏,输钱易得和。频来不厌少,肯与岂嫌多。

画壁充饥饼,当风御冷蓑。艾烧心痛惜,斧吹手摩挲。填雪琉璃井,消金忍铁锅。

只缘营活计,不是托丝萝。催归新杜宇,散楚老虔婆。阳台云冷淡,巫峡路嵯峨。

寥落精神耗,潇条鬓发皤。囊中无旧物,身上带沉疴。贫也还侈否。衰乎再健么。

躯同遭雨竹,脸似着霜茄。蔬食炊粝粥,徒行着破靴。父娘愁有泪,妻子叹无鹾。

日月弧流矢,光阴车逝坡。华年难再得,盛世莫闲过。善戒宜佳纳,忠言恕叱诃。

潜心希圣哲,笃志业丘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