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匪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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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借尸还魂(1)

拙作《匪王》中写到,自从张光火一家被张云卿杀了后,他的弟弟张光文便发誓报仇雪恨,并做好了一切准备。民国十九年十月,机会终于来到,其时,邓小平所率的红七军从广西过来,欲攻打武冈城补充给养,张光文便设下锦囊妙计,串通武冈县长赵融以抵抗红军为由,把张云卿骗入城内,然后借军阀陈光中之手除掉他。

接到赵融出兵保卫县城的通知,张云卿兴冲冲率领手下土匪进城。半道上遇到关月云,赶忙说:“关司令,武冈县城金山银海在等着我们,赶快跟我们去,趁机狠狠捞一把吧!”

“满老爷,想要金山银海不难,你可得听我的。”关月云两眼骨碌碌乱转,招手让他附耳过来,好一阵低声嘀咕。

张云卿听罢哈哈大笑,立即将亲信召过来,也是一阵低声嘀咕。那些亲信一个个眉开眼笑,大摇大摆地开进县城。

且说1930年10月24日,武冈城战斗十分激烈。红七军虽然只有4000人,但骁勇无比,战斗力比当年沈鸿英的一万大军更为强大。城内县衙里,张光文躲进县衙替赵融出谋划策,嘱其守在电报室频频向外呼救告急。第五天,终于和正在途中行进的陈光中取得了联系。陈光中在回电中称,部队已达隆回,正日夜兼程推进,最迟两天就能抵达武冈,令赵融务必固守。

第六天,城内守军和张云卿匪部凭借高大坚固的城墙拼命抵抗,甚至强迫市民搬运石块,居高临下用石块与红军对抗。

第七天早晨,陈光中电告赵融,大部队已抵湾头桥(离城十华里),同时,一架飞机也从芷江机场起飞。正午时分,一阵阵“嗡嗡”的声音从西北方向传来,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一架飞机飞临古城上空盘旋一圈,向城南的红军阵地投掷炸弹。紧接着,迎春亭方向传来了密集的枪声。赵融知道那是陈光中的先头部队已经来到,便令亲信带他的手令去大开城门迎接陈光中。

张云卿见时机已到,立即按关月云之计行动,率匪众将县衙团团围住,逼赵融交出张光文。

赵融闻讯大惊失色,连问张光文:“我们该怎么办?”

张光文仰天长叹:“我们的计划已经败露了!没有办法,天要绝我,只有死路一条。”说完两行清泪潸然流下。

衙门外又传来喊话声:“赵县长,我们是满老爷手下的手枪排,奉命来向你讨个说法。满老爷诚心与你交往,为何还要联合张光文来陷害我们?好好地交出张光文便罢,不然我们开火啦!”

赵融此时保命心切,扫了一眼张光文,结结巴巴地说:“这事与我无关……我被别人蒙蔽了……”

匪徒继续狂喊道:“你既是被别人蒙蔽,我们给你一次机会,把张光文交出来,就饶你不死!我们警告你,陈光中一时半刻到不了,军火库在我们手里,西南两道主门也在我们手里!”

赵融魂飞魄散地望着张光文:“这……”

张光文惨然一笑:“赵县长,蝼蚁尚且偷生,我的性命,你拿去便是。只是我想提醒你,我死后,张云卿也不会放过你。”转过脸对邓联佳说:“老同学,你不要白白陪我送死,尽快离开这里。我有一笔钱埋在我哥哥的坟前,原是打算给他们修葺坟墓的,现在用不上了。你拿去,或许能办一些事情,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说罢,举起枪在自己太阳穴打了一枪。

“光文兄——”邓联佳声嘶力竭哭喊,无奈张光文已经倒在血泊中……

衙门外的匪众开始进攻,邓联佳见情况紧急,不得已扔下张光文,手提双枪提醒赵融:“赵县长,有地方逃吗?我们不能等死!”

赵融反应过来,连忙说:“翻过后墙,那边有一个地洞!”

匪徒很快就攻了进来,打死了电报员和几名兵,发现张光文的尸体横在衙门内,独独不见赵融和邓联佳。

县城外,红军得知陈光中的大队援军已到,只好放弃攻城,开始有序地向南撤退。城内,张云卿眼见仇人已死,匆匆从西南两大主门离开,趁机将城里主要店铺抢劫一空。及至陈光中赶到时,张云卿已经远离县城。

此处按下张云卿如何志得意满不表,单说邓联佳随赵融从后院地道逃出县衙门,一起躲藏在大炮台的民房里,直到城里的枪声完全停息才敢出来。在路上,他俩向路人打听,才知道红军和土匪都已离开,陈光中的部队已经进了城。赵融要回县衙门,邓联佳想起张光文还没有收尸,就对赵融说:“我身上的钱不多,能否借点给我,等安葬了光文,改日再奉还如何?”

赵融为难地说:“不是我不愿借,实是手头吃紧。要不这样,我帮你问问衙门里其他的熟人。只是我也不敢保证他们有没有顾虑,张云卿是个有仇必报的大恶人,难保没有留下耳目……”

邓联佳明白赵融害怕报复,只得说:“那就不为难赵县长了,事到如今,只能胡乱将就了。”

两人分了手,赵融回衙门,邓联佳径直去到河滩平棺材店。他身上总共只有十个大洋,买了一副劣质棺材,请工人把张光文埋在大炮台的乱坟冈上。想想张光文一个富家公子,竟然落到这个下场,忍不住泫然泪下。他在坟包上做了记号,以便来年清明节祭扫。

邓联佳在城里夜不能寐,又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该回去看看。更想到如今张云卿得势,必然会来寻仇,当务之急是举家迁往外地。可惜自己一向大手大脚惯了,这些年张光文虽然给过他不少,却一直少有积蓄。他禁不住怨恨起自己来:只知道讲义气帮朋友,从不想自己的后路,现在还要连累家人……

邓联佳越想越担心,高一脚低一脚往家里赶。他的家在下扶冲,离钟雪华家不到五里路。快到家时,院子里的狗都不认得他了,把他当陌生人冲着他汪汪乱叫,实在不知如何向亲人们开口。

狗叫声惊动了村里人,一位族伯把头从窗口探出来叫他的绰号:“肥肉啊,村里人都说你不回来了,怎么还回来了?”

“这话谁说的?这不是回来了!”邓联佳很尴尬。

“你回来干啥呢?”

“还用问吗?回来看爹娘。”邓联佳觉得族伯的话问得有点古怪。

“你还记得爹娘?我们几年都没见到你的人影,你爹娘喝西北风去了,要精不肥的东西!”族伯生气地把窗户关上了。

“要精不肥”,是武冈骂人的土话,就是不文不武没出息的意思。邓联佳读过几年书,田地功夫生疏,早年没少被长辈叱骂。今天觉得族伯骂得有点蹊跷,来到家门口却见铁将军把守,连忙向邻居打听,才知道一家人早在七八个月之前搬走了。问搬到哪里去了,邻居吃惊地说:“我们都以为是你接爹娘享福去了呢,怎么连你都不知道?”

乡下人讲究热土难离,全家人搬往外地,历来都是传得沸沸扬扬的大事,怎么谁都不知道?他转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莫非遭了张云卿的黑手?立刻转念又想:这不可能!七八个月前,张光文的实力还在,张云卿没能耐那样做……

他不甘心,接连问了几家亲戚,一连几天仍是没有结果。

口袋里已经没有钱了,这才想起张光文临死交代过的话,于是离开扶冲往石背赶。

邓联佳到了黄桥乡石背村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这里是张云卿的老巢耳目众多,清天白日的,邓联佳不敢露面,躲藏在山上又累又饿。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在一户人家的门口偷了一把锄头摸上山。虽然带了手电筒,但不敢开。

张光火的坟墓在张家坟山,邓联佳没费多大工夫就找到了。按说张光火有儿女,还过了六十岁,是该上祖坟的,但张家人见他失势,就以是“殇人”为由予以阻拦,只得葬在族坟地上。

此时天刚黑,正是家家户户喂猪或清点家畜的时间,谁也没有心思注意外面。邓联佳在昏暗中摸到墓碑,挖了约三尺多深处,挖到了稻草,再下去,锄头果然碰到了东西:一个不大的小木盒子,拈了拈,不沉。他不禁有点失望:就算里面装的全是黄金,也只有这么一点。

对面的狗叫了,邓联佳干脆无所顾忌地打开手电。心想,就算有人注意这边,也当是坟山上的鬼火不敢出来。

离开石背,邓联佳向北走了三个多小时到高沙住进一家伙铺。到了房里,这才挑亮油灯把小木盒子打开。钱不多,只有三十块大洋。邓联佳在一阵失望之后又想:以张光文的为人,不会如此小气,何况还是亲口承诺安排给他过日子的钱!正纳闷,猛看到盒子里面还有一张油纸。展看时,上面果然有字。字不多,就三个地名:扶冲;洪江又生春绸缎百货行;长沙大西门又生春绸缎百货行。

这是一张十六开的牛皮纸,上面涂抹着很厚的桐油,即便放在水里也不会受损,字迹也不会受潮模糊。如此慎重,可见张光文费尽了心机。那么他留下这几个地址是什么用意呢?凝视片刻,邓联佳很快读懂了这三个地名的意思:张光文在告诉他,如果回到老家扶冲找不到亲人,就去洪江,或者是长沙。他很快想到,洪江又生春是张家发迹的地方,张光文是个聪明人,不可能把很多的钱埋藏在哥哥的坟前,分明在暗示三个联络地点。想到这里,邓联佳释然了,藏好了木盒就吹灯上床。

一夜无话,邓联佳睡到次日太阳晒屁股才起来。出生入死接连奔波,他实在身心憔悴了。此去洪江道路崎岖,还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结果呢。

就在这时,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爹娘。他爹名叫邓集海,一辈子为人老实本分,他的前三个儿子跟他一样,用武冈话说,是“灯草都能缚住”的主。只有自己这小儿子不同,读书没能成气候,对田地功夫很不熟悉,经常跟乡村里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来往,竟然还聚集到保长家里说他欺压百姓。保长恼羞成怒,好几次上门来威胁说,他如果胆敢再聚集刁民闹事,就捆到县衙门关起来,吓得他爹一个劲求饶,保证好好教训儿子。有一次邓联佳招待朋友,他爹气不过,当客人的面说:“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年轻力壮的不做事,还算人吗?”

邓联佳见父亲气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急忙把父亲推到外面说:“爹,你别小看这些人,他们都是干大事的人,哪天发达了,你儿子也跟着沾光呢!”

邓集海愤愤地说:“看人看帽,看官看轿,就凭他们跟你这好吃懒做的交往,就不是什么有出息的人!”

不光是父亲这样看他,村里更是这样看他。眼看二十多岁了还讨不到婆娘,经人说合,娶了朱家名声不好的朱红萍。这朱红萍是个好吃懒做的女人,两口子三天两头吵架,闹得四邻不安。有一次,村里有位长辈竟然当着他的面说:“男子三十不立家,树圆顶了!”

这是武冈一句最毒的赌咒,借用一株再也无法长高的老树来断定某一个子弟不会出息。这句话还是伤了他的心,于是离开了家乡,发誓不混出个名堂来绝不回家。

这以后,扶冲人再也没见到邓联佳了。村里人见他老婆朱红萍还是原来那样穿着一身邋遢衣服,今天向东家借油,明天向西家借盐,就故意打趣她:“你老公在外头发財了吧?”

“发财了,一副大棺材!老娘不跟他过日子了!”朱红萍受不了奚落,当天就离开邓家不知去向。

朱红萍离家出走很快被传开,成了扶冲人尽皆知的笑话。

民国十一年某日,扶冲来了一位张姓中年人,他自称是邓联佳的伙计,代“邓先生”给家人带回来一点生活费,并对邓集海说:“你们从现在开始,不必那么劳累,保管有吃有穿。”邓集海哭丧着脸说:“张先生,请你告诉联佳,他婆娘受不得穷走了,快让他去找回来!”

张先生吃一惊连忙答应,可是一直不见他回来。

消息传开,有人见邓集海每天还是起早贪黑种田,就打趣他:“你儿子发达了,叫你们不要做事,为何还和我们一个样?”

邓集海苦笑说:“他哪里发财了?不过是赚了几个小钱,你们不是不了解他,天生的轻狂人,没钱的时候还说他是财主呢!”

乡邻相信邓集海的话,理所当然又要嘲笑邓联佳。就在众人等着看笑话之际,没多久,老张又给邓集海送钱来了。

邓集海终于按捺不住问他:“张先生,我儿子到底在外面干什么?乡人都说他做见不得人的事,才不敢回家。”

老张说:“老伯啊,您的儿子是个正直人,从不作伤天害理的事,钱都来得正当,你放心花就行了。乡人说闲话不要紧,邓先生说,他还要为家乡办事,有架桥修路建庙的事就告诉一声,他会尽力而为。”

邓集海目瞪口呆地说:“我的天!他夸这样的海口,让人家知道了,真还以为他开了钱庄,真会找上门来的!”

老张说:“邓先生虽不是开钱庄,也没赚太多的钱,但他承诺过的还是能做到。”

邓集海哪里敢照老张说的去做,并一再嘱咐家人:“联佳这鬼崽子,你们不是不了解,说话从来没个高低,这话万万不能传出去,那会丢了祖宗的脸!”

邓集海虽然一再嘱咐家人,但话还是传出去了。正好扶冲要修一座桥,主事的找上门来,把他吓得躲出去。到老张来了的时候,主事的闻讯赶到,当面问要钱。老张回答说:“你们先搞个预算方案吧,需要多少钱,我向邓先生汇报。”

乡人原本只打算建一座小石拱桥,主事的一听老张的口气,就改变了计划,除了建桥还要造凉亭,共计需要八百大洋。谁也没有想到,老张再次过来竟然送一千大洋!老张还对主事的说:“他手头正好有一千块钱,干脆都拿来。邓先生说了,今后家乡还有其他公益事情要办,他还会尽力,他只要求账目一定要清楚。”这事很快轰动乡里,人们对邓联佳的看法彻底改变了。主事的要老张转告邓联佳,完工后一定要他回家看看。

桥落成后,老张来了,但邓联佳没有回来。宴席上,主事的问起,老张说:“邓先生忙呢,他到武汉去了!你们哪里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赚的也是辛苦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