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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家在江南黄叶村

烟雨空蒙的远方,极目不见的大江南岸,岗峦掩映间,有一片秋叶金黄的树林,树林深处,有一座黄叶铺地的清净山村,那是画者向往的归处,心灵的家园。

苏东坡精通书画,既是书画大家,也是品画高人。这与他对“教外别传,直指人心”的禅宗悟之甚深是分不开的。

中国画的发展成熟,与禅宗的发展成熟密不可分。以禅入画,才有了今天我们称之为国画的,凝聚着民族传统文化精神的中国画。

曾读过一些画论,有人提出中西结合,改造国画。有人反对说,中西结合就不是国画了。提结合的人本意若是抛弃国画,创造出一种新的,名为“中西结合画”的新画本也无不可,只是不能再称之为国画。而那些反对中西结合的,话却没说到根本上。

中国画的底蕴是传统文化,抛弃可以,改造根本无从谈起。不过,若是一个民族能把传统文化抛弃,这个民族也就灭亡了。传统文化是民族之魂,只要这魂魄在,民族就存在。若无本民族的传统文化,世界上几十亿人,就只有肤色人种的不同,而无民族区别了。

只要中华民族存在,国画就存在。

现在不是改造不改造的问题,而是我们当前的“国画”本身,早就已经离与传统文化密不可分的国画很远了。没文化的画者,只能称画匠而非画家。

唐以降至宋元,国画史上的巨匠,无一不受禅风法雨的浸染。明代大画家李日华说:“点墨落纸,大非细事,必须胸中廓然无物,然后烟云秀色,与天地生生之气自然凑泊。”

所谓胸中“廓然无物”,就是禅宗的“人境具夺,直显真心”。

所谓“与天地生生之气自然凑泊”,也就是当下画家的心境。作画只是表述这一心境,并非为画而画。画来画去,只是画了个心境而已。

明白此理,方知欣赏。方可与画家以心印心,心心相印。否则,看到的只不过是满纸墨迹。看山看水,山只不过是山,水只不过是水。

由苏东坡,我们或许能找到欣赏国画的入门途径。只不过距离门坎还是路漫漫其修远。

苏东坡《书李世南所画秋景》诗说:

野水参次落涨痕,

疏林欹倒出霜根。

扁舟一棹归何处?

家在江南黄叶村。

秋意萧瑟,江水平远,扁舟一叶。能见之笔墨仅此而已。读画到此,见人人皆见,坡老可以休矣!另有看似笔墨不到,实为空处着笔的地方,“家在江南黄叶村”。

烟雨空蒙的远方,极目不见的大江南岸,岗峦掩映间,有一片秋叶金黄的树林,树林深处,有一座黄叶铺地的清净山村,那是画者向往的归处,心灵的家园。

有人论此诗,说苏东坡想象丰富,由画面联想到“黄叶村”。此论浅看有理,深看无有是处。因为那只是用眼睛在看,然后再发挥想象力,想象着这边那边,应该还有什么。这样一来,涵盖天地的意境便荡然无存了。

读画的人同样也应该是胸中廓然无物,以心读画,刹那间心灵与烟云秀色,天地生生之气自然凑泊,那“江南黄叶村”相由心生。际遇坎坷的苏东坡,多么向往那清净的家园啊。这就是坡老当下的心境。

此时,笔墨所到之处的画面已无关紧要,乃至已不存在。得意而忘形,欲语而忘言。谁也说不清在某个瞬间的感受。禅宗称之为“得鱼忘筌”。

其实,“江南黄叶村”,既不在江南,也不在江北,只在心中。是李世南的画于空处着笔,才使读者心中有了那个清静的村庄。

其实,也不一定非要有个江南或江北的“黄叶村”。茅舍、庙宇、山亭、田野,都无不可,只在于画面的空灵。好画与好诗一样,都是可以多解的。

更进一步,观赏者心中什么相也没有,只对着画有一声悠长的叹息。万般感受,全在那一声叹息中。意在相外,正是艺术之所以可以陶冶情操之处。

随便再举一首大家熟知的苏东坡《崇惠春江晓景二首》,是题在好友崇惠和尚画上的。其中一首是:

竹外桃花三两枝,

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

正是河豚欲上时。

疏淡几笔,蕴涵着铺天盖地的春色。见色明心,心有所悟。悟到个什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是苏东坡也无可言说。便说“鸭先知”,让人家去问鸭子。东坡是个“冒死吃河豚”的家伙。只有他才能一下子就看到画面所无,水面也无的河豚,而不是名贵的鲥鱼。

能说的只属于联想,不能说的,坡老自知。

读画胸中廓然,笔墨方可直入内心,回映只在刹那,且已非竹非花,也非蒌蒿芦芽。禅宗所谓“当下即是,动念即乖”,就是“这个”。“这个”,也就是“心”。

苏东坡论画题画诗中,有些直接谈到禅与画的关系,如《王维吴道子画》。这是苏东坡在凤翔的“普门”和“开元”二寺,看过王维和吴道子的佛教壁画后所作。王、吴同是唐开元天宝年间顶级著名画家,东坡对他们的画工都给予高度评价。

道子实雄放,

浩如海波翻。

当其手下风雨快,

笔所未到气已吞。

……

摩诘本诗老,

佩芷袭兰荪。

今观此壁画,

亦若其诗清且敦。

就我们现代这些人中,谁敢?谁又能对这两位来个比较?以什么标准来比较?便是苏东坡,也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心性。

吴生虽妙绝,

犹以画工论。

摩诘得之于象外,

犹如仙翮谢樊笼。

吾观二子皆神俊,

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

吴道子画虽妙绝,却能以绘画技巧来品评。而王维却意在尘外,相在画外,完全脱离画面的界定,如鸟出樊笼高飞,真切存在又无迹可求,只有景仰而无一字可说。这就是禅。

“仙翮谢樊笼”,是以仙翮喻心,仙翮翩飞十方世界,十方世界尽在心中,但若想于十方世界中取相,却无一相可取。

东坡善画知画,论画题画诗很多,读这些诗,既是读画,也是读禅,堪称国画艺术哲学。循此蹊径,可望国画廊庑门楣。

常读画论,读来读去,大都满篇笔墨技巧。好像论者都是工艺作坊的画工,除了技巧还是技巧。只读到过一篇《禅宗与中国画》,由文化而国画,读后得益非浅。那里面有一个观点说,由于禅宗式微,不仅难有国画大家,就是真懂得欣赏国画的也寥寥无几。中国画的复兴,有待于禅宗的复苏。

他所说大意如此,我觉得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