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青冢上,行人为浇酒。
2005年夏,在青冢之前,我没有为她奠上一杯薄酒。我应该带一瓶家乡酒,最好是香溪河水酿造的家乡老酒,洒在青冢之前,醇厚绵长的酒香,或许可以慰藉她的思乡之情;或许这酒香可以牵引我,穿越历史,走到她面前。草原上的昭君,肯定是喝酒的,每每端起奶酒碗,家乡苞谷老酒的香味就在心里升腾吧?我们可以对饮一杯,互道问候。
行人尚且为她浇酒一杯,我却忘了这件事情。
走近青冢,青冢的高大,青冢周围的热闹繁华,让我一时忘却了昭君的寂寞,商业氛围切断了我们的沟通之路,我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普通的游客,走上青冢,登高望远,照相留念;走下青冢,登车远离,没有留恋之心。仿佛在梦游,语言和行动都苍白无力,只说,我来过了,来过了,青冢,昭君。远离之后,痛才开始真实地袭击内心。
我来得不易,从秭归到北京再到呼和浩特,两天两夜,在中国大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7”字。我知道你来得更不易,从香溪出发,入长江,逆汉水,过秦岭,到达京城长安,三个多月。在深宫停留三年,别长安、出潼关、渡黄河、过雁门,历时一年多,才来到你寄托了新生活梦想的异族之国,你马车上的木质车轮,一年中也不知换了多少次。渐行渐远的出塞路上,草色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故乡已远到难以企及,泪干了,心硬了,你只有硬起心肠来面临自己的选择。不知道再过两千年,想念你的家乡人将怎样来到青冢前,那时,或许可以早出晚归了,可能到达的心情再也没有我这样迫切,而你,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符号,被安置在苍茫历史的深处。
“凝脂化为泥,铅黛复何有。”以青冢为生的热闹与昭君无关,碑立得再高大,雕像做得再美丽,牌楼做得再精致,躺在青冢里的昭君,如何能够感知呢?郁结在心里的万千起伏,已和她美丽的躯体一起,化泥化风。在香溪河畔的家乡,人们的纪念同样隆盛,每次徘徊在那座三进的宅院,穿行于竹林蕉影,心中都有挥之不去的怅然,也不知是为昭君叹,还是为千古以来女人们的命运悲。争取自由幸福,或者平息民族兵戈,坐着说话,不如重走一遍昭君走过的路!从青山绿水的昭君村出发到人如蚁虫的莽莽大漠,身临其境,心绪会变得复杂起来,难以言表;从山村少女到掖庭待诏再到宁胡阏氏,这是一条怎样的路啊,充满诱惑和梦想,却不能阻挡地和血带泪。
在草原,昭君是国母,是天上的仙女,大昭寺和青冢,高大、神圣、庄严。她在那个叫匈奴的地方,是可亲的,又是高不可攀的。昭君在家乡人心中永远是邻家小女,她在绣楼里弹琴作画,在井水前梳弄秀发,扛着小兰锄,在院子里植菊栽兰,提着细篾竹框到香溪河去浣衣。就是这个山村小女子,在男人的历史里写下了气势非凡的一笔。是古楚人的血脉和家乡的大山大水,让她拥有了这样的胸襟和气度。
登上青冢,目光一瞬便落到了地平线上。玉米的青纱帐和麦浪一直延伸到天际,牧乡变成了粮仓。当年帐篷相连,牛羊布野,牧人骑着高头大马悠闲放歌,天高地阔,嘹亮的歌声变成一丝细线任风儿吹来荡去,渐近于无;部族征战的队伍在这里集结,战马嘶鸣,蹄声和喊叫声如惊雷滚过大地,这是昭君常看的日常风景。草原变成农田,与小麦玉米相伴,想必昭君也是喜欢的,她吃故乡的玉米小麦长大成人,在食肉喝奶的异域生活中,肯定会想念家乡粮食的香甜。
从公元前36年的春天离开,昭君再也没能回来,她想过回长安,皇帝冷漠地说:从胡俗!
客车在大青山上奔驰,上上下下,一会儿与山并行,一会儿在山脊上撒欢。大青山啊,大阴山,一道横亘在胡汉历史中的巨大山脉。夕阳西下,站在穹帐前的草地上,风,从天边吹来,带着尖利的哨声。站在畜粪味、奶茶香和异族男人的气味中,昭君的目光越过重重草冈、暮归的牛羊、越过漫天长风,看到的是静卧天边的大青山。尽管她已渐渐习惯帐篷里的生活,习惯鲜嫩的羊肉和香甜的奶茶,也习惯了男人身上那股强劲和野蛮的腥膻,但她还是希望有一天,能够登上大青山,向南方看一眼,哪怕看到的,仍是望不到边的草冈和青山。家乡的山,没有这么长,也没有如此荒凉,它们重重叠叠的,山环水绕,古木参天,流泉飞瀑无处不在,飞禽走兽无所不有,春天满山杜鹃红艳艳的,秋天满山红叶也是红艳艳的。人们生活在山里,靠山打猎,依水捕鱼,过着男耕女织的自在日子。大青山上什么也没有,它黑黑地,像大地伸出来的一块硬骨,犁开广阔的草原,沉默而固执地绵延。大青山,一道天赐的屏障,隔开胡汉,隔断了昭君眺望家乡的视线。
两千年前,你在想像中无数次翻越大青山,却终没能登临。今天,我替你完成这个愿望吧。我不应该坐车翻越这伟大的山脉,应该骑着草原上最好的骏马,打马上山,在它黑黑的坚硬的身体上驰骋,让它再次感受马蹄的力量和温度,重温金戈铁马、杀声震天、战神呼啸的旧梦,记起自己曾经是一座天然的屏障,给过南北众生短暂的安宁。它也许在马蹄的敲打中想起一个女人,她虽然不是屏障,却起到了比屏障更好的作用,用自己短暂的一生换得一段天下太平。而它在遥远的天边,曾经感受到过她那向家乡眺望的目光,那是它唯一承受过的不能承受之轻!它想接住这目光,与她对视,但这目光有着强大的穿透力,它感觉自己在这目光的抚摸下,开始变得透明。
当汽车载着我随意攀升于大青山时,心中有了一些遗憾,生在今天,我们没有了昭君的怨恨,也不必具备她那样的勇气。我们失去的,是什么呢?只有千年前的汉朝,才会出现王昭君;只有那样的时代,昭君的气魄、胆识才能熠熠生辉、烛照后世;她的哀婉、对故乡的思念,才这样动人心魄、令人一唱三叹。做到像昭君那样美,美到名垂青史、独一无二,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
昭君啊,如果香魂尚在,随妹子回家吧。你看这车,多快啊,大青山再也不是你归家的障碍。
故乡,是藏在昭君心中一个遥不可及的伤心梦,但通达善良的她,也爱着她的第二故乡。美丽的传说故事,像花儿一样在草原盛开,年复一年被人们讲述给子孙后代,昭君的爱是故事生长的土壤。昭君对草原的爱,应该是对人的爱。两千年前的胡人,远比昭君身边的汉人可爱。他们热情奔放、甚至放荡不羁;他们是自由的,居无定所,牛羊走到哪里,家就在哪里;生活在马背上的胡人为生活和梦想征战,为生活中的幸福歌唱,他们的血总是沸腾的,没有汉民族那么多的规矩和繁文缛节。从小生活在楚风楚俗的乡野,这种民族性格与昭君暗藏的楚民性格有很多契合之处,就因为有一腔热血,昭君才成为让人感叹不已的千古一女。历代画家和文人总把昭君描绘成手抱琵琶的哀怨形象,其实在思乡之余,昭君未必没有积极适应草原人的生活,琵琶固然是她的心爱,高昂的马头琴和篝火边的长歌劲舞也一定让她绽放过美丽的笑容。孤身生存于异族中,仅仅因为身份的高贵就能得到如此的尊崇吗?不会,这不是草原民族的性格。一定是她打动了他们,用她天性中的真善美征服了桀骜不驯的匈奴人。
草原上的子民将青冢立成一座山,昭君是他们母仪天下的阏氏,他们敬她;家乡人更多的是对远嫁女儿的怜爱,他们为她修宅子,松柏掩映的梳妆台,清泉长流的楠木井,横架香溪的琵琶桥,他们想像她永远生活在这里,永远高贵美丽。能被这样敬和爱,昭君应该无怨了。
“登于高冈兮,望我故乡,故乡之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青冢远,几番花落。”一句“青冢远”,道尽山高水长,万般爱恨。
2007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