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克构在朝堂之上混了这么多年,什么事情都经历过了,用“精似鬼”来形容他那是再也确切不过。如今的朝堂是一个什么样的格局与态势,薛克构但凡不是一个傻子都已是看得清清楚楚。今日当他看到薛绍、薛顗还有太平公主这样一个“庞大”的阵容前来造访之时,对他们的来意便已是心知肚明。
薛克构心想,眼下这副情形,说得好听一点叫做“盛情相邀”;说得难听一点,也能称之为“先礼后兵”。牧院的判官都能随传随到的听凭薛绍的使唤,真要收拾我这么一个位不高权不重的小老儿,那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轻松啊!--话说回来,他们已是给足了我的面子,我又哪能不知半点好歹呢?
于是乎,对薛克构的“游说”工作进行得相当的轻松。小老头儿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这一度让薛顗大跌眼镜--难道我薛氏一族的人,都已经对李唐毫无眷恋之情了吗?
离开薛克构府上的时候,薛顗的表情是挺落寞的。但不是因为破灭了什么幻想,而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否真的是泥古不化、顽固过头了?
“大哥,你怎么了?”薛绍发现薛顗有些情绪不对,上前问道。
薛顗叹息了一声,小声说道:“我没想到,薛克构这样德高望重的族老,会如此干脆的一口答应。人人都在趋吉避凶、择木而栖……此前,我是不是真的太过天真太过愚昧,从而早已脱离了现实、早已被大多数的人所遗弃了?”
“大哥,你想多了。”薛绍笑道,“你别看薛克构答应得很是干脆痛快,他心里有多么挣扎却是不会告诉我们。今日你也看到了,一个牧院判官就吓得他差点去上吊,就足以见得他心里承载的想法和压力,未必会比大哥少。”
“如此说来,如果没有我们的这一次登门上请,他也会一直犹豫不决彷徨忐忑了?”薛顗问道。
薛绍微然一笑,“从来就没有一只耳朵,被一张嘴真正的说服。决定,其实早已存在于薛克构的心里,我们只是起到了一个推助和诱导的作用。或者说,我们的拜访就如同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太平公主插了一言,“夫君主说得没错。很多的犹豫和彷徨,往往只需要一个契机的出现就能得出最终的决择。归根到底,就是因为‘念头’其实早已存在于自己的心中。当外来的某个诱因刚好和这个念头不谋而合之时,决择,就会变得很容易了!”
薛绍看着太平公主微然一笑,“公主真是英明极了!”
“从驸马那里学来哒!”太平公主笑嘻嘻的。
薛顗左右看了看他们夫妇俩,表情变得一愣一愣的,“你俩还真是天生的一对,如今连说话的腔调变得一模一样了!”
稍后,一行人经过天津桥南头,薛顗准备往南回家,薛绍夫妇的家则是在桥的北面。
“大哥,我们暂且就此别过了。”薛绍抚着薛顗的背,小声道,“别忘了你答应小的弟的事情。事关生死存亡与举族之安危,大哥切勿再作彷徨。”
薛顗微笑的点头,“你说得没错,从来就没有一只耳朵,被一张嘴巴真的说服。事到如今大哥也不得不承认,其实什么样的念头都曾经存在于我的心中。但如果不是因为二郎你的缘故,为兄还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听话听音,薛绍立刻捕捉到了他话里的漏洞,小声道:“是不是李温那些人,又来找过你?”
薛顗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是来过。但我此前已经答应过你,不再与之私下交从。于是我一概避而未见。”
薛绍的心里顿时升起一丝后怕的寒意--如果没有我反复多次的从旁劝说与规劝,大哥还真会因为“李温”这样的诱因做出另外的选择,从而重蹈历史上的覆辄!
“二郎放心。为兄现在主意已定,不会再有任何的彷徨与犹豫了。”薛顗坦然的微笑道,“事后想起来我才发觉,此前我是有多么的短视和愚昧--不相信自己的亲兄弟,莫非还要去相信那些居心叵测的外人吗?”
薛绍长吁了一口气,“大哥,你这样我就放心了。如果李温那些人再来找你……”
“那你就叫牧院多派几个人来,日夜不停的紧紧盯着我家。”薛顗笑道,“想必,李温等人就不敢再来了。”
薛绍顿时笑了,“这倒是不失为一个办法!”
“可做权宜之计吧!”薛顗也点头笑了笑,再道,“如果为兄和薛老,能够早日率领汾阴薛氏一族的知名族人,联名上书支持太后早正君位,那才是人心大定隐患尽除之时!”
“对。”薛绍点头,“如此,就要辛苦大哥了!”
“交给我吧!”薛顗叹息了一声,苦笑道,“这些年来,你做得已经够多了。我忝为兄长,却一直都在坐享其成的沾你的光。现在我也该为我们这个家,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情了。”
“大哥你别这样说。我们的父母去得早,如果没有你和大嫂含莘茹苦的养育我和三弟,我们说不定早就夭折了,又哪来的今日?”说着,薛绍拿起薛顗断去了一根指头的左手,轻声道:“我永远不会忘记,当年大哥斩去这根指头来为我做药引的情形。九指薛侯……你的二弟,穷尽一生倾其所有,也无法偿还你的恩情!”
薛顗的眼眶一下就红了,忽的一下转身就走,背对着薛绍挥了挥手,“为兄走了,不必相送!”
薛绍凝视着大哥的背影,突然感觉,只是比自己大了十五岁的大哥,竟然是那么的苍老。那些年举家生活在流放之地的痛苦与挣扎,几乎已经耗尽了他的青春与心血。为了照顾两个弟弟长大成人,他更是殚精竭虑倾尽所有……现在该是到了,我反过来照顾他的时候了!
稍后,薛绍夫妇俩回到了家里。还没坐下来喝一杯茶,朱八戒便告诉薛绍,司马承祯还在家里没走呢!
薛绍不由得笑了一笑,“他还挺有耐性。”
“那真是个牛鼻子怪道!”朱八戒惊奇的道,“我跟他说驸马与公主因事外出短时间内不会回府,他就决意留在府里一直等着你们回来。小人给他安排厢房和膳食,他全都不要,只在后院的柳林里找了块大石,闭目调息盘石而坐。就如此不饮不食纹丝不动的过了两天一夜啊!”
薛绍顿时想起了玄云子曾经说过的一段话,并且不由自主的念了出来:“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
朱八戒听得一愣一愣的,“驸马,你在说啥?”
薛绍若有所思的道:“司马承祯,必然是精通辟谷之术。”
太平公主上前来道:“薛郎,还是去见一见吧?司马承祯,再怎么说也是当今名仕。太过轻慢,终究不好。”
薛绍点了点头,“八戒,带我去见他吧!”
“是!”
薛绍来到了自家后院的柳林里,见到白衣如雪的司马承祯就坐在一块大青石上闭目入静。非但看不出他有任何餐风露宿的困顿与狼狈,反倒是气色红韵衣袂飘逸,还真像是很多电影电视中见过的那种,隐居世外的得道高人。
远远的听闻脚步声,司马承祯就已经睁开了眼睛。见是薛绍,他便站起身来落下青石,轻扬抚尘稽首而立,“贫道司马承祯,参见薛驸马。”
“仙长请了。”薛绍上前还了一礼,微笑道,“多有怠慢,还望恕罪。”
“驸马言重了。”司马承祯的表现很是淡然,“贫道此来,其实只是受人所托,将一件东西亲自交到驸马手上。”
薛绍略感好奇,“不知是何物?”
司马承祯拿出了一个素色老旧的小布包,递到薛绍面前。
薛绍伸手接过,有点沉--似曾相识!
他顿时心中一动,连忙打开那个布包,一块铁质的道家法简赫然入目。他稍一查看,就见到了法简上雕刻的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
“白虎法简?”薛绍惊声道。
司马承祯微然一笑,“看来,驸马并不陌生。”
“的确。”薛绍正色看着司马承祯,“我的手上已经有了玄武法简和朱雀法简。前者,曾是很早以前你的师妹玄云子托人送给我。后者,是裴公的夫人拿给我,让我带着它去求见太白医师孙真人。再加上这一块白虎法简,我有三块了!”
司马承祯微笑,“这就是太白医师孙真人仙去前昔,托贫道转赠于你的。”
“你说什么?”薛绍大吃一惊,“孙真人……仙去?”
“是的。孙真人已然仙去了。”司马承祯点头,“他留下两枚开坛法简,青龙与白虎。白虎赠与了薛驸马,青龙则留给了我的师妹玄云子。”
“这东西,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特殊用意?”薛绍问道。
司马承祯摇头,“贫道,实在不知。”
“那玄云子肯定是知道了?”薛绍再问道。
司马承祯微然一笑,“那就得问她了。”
薛绍顿时一醒神,这牛鼻子还蛮狡猾的,先是勾起我的好奇心,然后再谈及玄云子的事情!--好吧,你成功了!
“我会去见她的。”薛绍表态了。
司马承祯淡然一笑稽手一拜,“使命达成,贫道告辞了。”
“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薛绍问道。
司马承祯摇了摇头,“原本是有,但贫道见到薛驸马之后,就打消了那些念头。”
“为什么?”
“因为贫道突然顿悟,既然薛驸马愿意来见贫道了,那就证明薛驸马的心中已然做出了决择。”司马承祯微然一笑,说道:“既然薛驸马主意已定智珠在握,贫道又何必再要说尽废话班门弄斧呢?”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薛绍平声静气的道,“这么说吧,我和玄云子大概会要成亲。这件事情,你有何看法?”
司马承祯面带微笑的沉默了片刻,拂尘一扬稽首拜道:“贫道告辞。”
薛绍顿时笑了,“那就是无话可说了?”
司马承祯居然就这样走了。
薛绍看着他的背影,直撇嘴,“闷骚牛鼻子,神神叨叨装神弄鬼。不说拉倒,我直接去问玄云子不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