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唐这个等级森严、门阀治世的时代里,贵为三军统帅的黑齿常之因为是番国降将,身份其实是挺低微的。不说逢人低一等,至少在薛绍这样的贵族子弟面前,他很难抬起头来。
所以昨日薛绍在三军将士面前放言说“让黑齿常之主动来见我”,并非只是出于一时之狂傲,同样贵为三军统帅的大唐驸马爷完全有资格这样的飞扬跋扈。并且,黑齿常之就算照做了也不会觉得有多么的丢人。
所以,黑齿常之站在薛绍面前时,并没有什么委屈和激愤的神色。相反的,他是带着谦卑和恭敬而来。
“末将黑齿常之,久仰薛少帅大名。今日得见……”说到这里时黑齿常之方才第一次抬起眼来看一看薛绍,结果,后面半句却是生生的哽住了。
“足慰平生,是吗?”薛绍微然一笑给他补充完整,并且站起身来抱拳回了一礼,“我也久仰将军大名,幸会!”
黑齿常之那张澄黄发亮的大脸盘上已然现出了许多的惊愕之色,“请少帅恕我唐突……没成想,少帅居然如此年轻?!”
吴铭在一旁插了一言,“不然,又怎会有少帅的雅称?”
“对、对!”黑齿常之拍着额头大笑,声如洪钟,“末将糊涂!糊涂了!”
“将军请坐!”
“末将谢座!”
行伍之人都很干脆,没有太多的客套之辞。
黑齿常之坐下之后,一脸诚恳的抱着拳,说道:“末将此来,专为赔罪。昨日阵前对少帅无礼,还请少帅宽宏大量,饶恕末将!”
薛绍不以为然的轻笑了一声,“久闻黑齿将军治军极严,我也是带兵之人,可以理解昨日之事并非出于你的本意。”
“这只是其一……”黑齿常之紧皱眉头耷下了眼睑,仿佛有口难言。
“愿闻其二。”
黑齿常之深呼吸了一口一巴掌拍在膝盖上,说道:“末将虽是三军统帅,但麾下并非全是亲勋。而且……”
“身边多有掣肘,对吗?”薛绍不以为然的笑了一笑,这种事情根本不用黑齿常之详细陈述,一猜即知。
黑齿常之皱了一下眉头算是默认了,说道:“哪怕今日前来拜会少帅,末将也如同做贼一般……”
“可以理解。”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我想知道,朝廷都给你这个孤家寡人的统帅,指派了哪些得力助手?”
“将佐极多,大半是御林军中的一些将领,末将至今还没有认全他们。”黑齿常之说道,“其中有一个行军道副大总管,少帅想必是不陌生。”
“谁?”
“千骑使,武攸归。”
薛绍笑了。这根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以武则天的一惯作风,这当口如果没有武家子侄的介入,简直就是不合理。
黑齿常之没有对武攸归多作评价,只是颇为惭愧和无奈的轻叹了一声,说道:“也不知道武攸归是怎生得知,末将把吴大师等人也请了来,并且提前安顿在这里。他出言威胁于我,说我对太后她老人家阳奉阴违,并暗中与程务挺私相勾结。末将百口莫辩,他便将此视作把柄握在手中,一直对我咄咄相逼。若非末将竭力弹压,他这个副大总管恐怕早就抢过兵权,挥师北上了。”
薛绍再度笑了,“你大可放心,他最多只是做一做样子。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这个狗胆。”
黑齿常之也笑了,从而默许了薛绍的说法--武攸归如果真有那个胆量和能耐挥师北上解决河北问题,就不会只是一个狐假虎威的副大总管了!
“末将斗胆敢问一句,少帅是否和武攸归有些旧怨?”黑齿常之小心翼翼的问道。
薛绍点了点头,“这不是什么秘密,很多人都知道,包括太后也知道。”
“难怪……”黑齿常之做恍然之状的点了点头,却没有把话接着说下去。
薛绍只是微微一笑,心想黑齿常之倒是懂得谨慎。其实不用他来细说,我也能想像武攸归那个小人有多么迫切的想要挟私报复,甚至置我于死地!
“少帅,末将有一句劝,不知当讲不当讲。”黑齿常之抱拳,语气颇为恳切。
“请说。”
黑齿常之思索了片刻,说道:“朝堂之事,我这个边帅番将并不是太了解。但有一点末将可以肯定,现在……太后对程务挺相当之不满。”
“岂止是不满?”薛绍无所谓的笑了一笑,索性把话说穿。
“那少帅又何苦一意孤行的死保程务挺,与太后她老人家的意愿背道而驰呢?”黑齿常之小心的问道,“少帅你毕竟是当朝驸马,连我这个远在边野的番将也都知道,太后对你极为器重,视你为心腹股肱、国之栋梁。为了一个程务挺而与太后反目……少帅,何苦来哉?”
薛绍沉默了片刻,平静的道:“换作是你黑齿将军有了今日之境遇,我也会这么做。”
黑齿常之微微变色,“程务挺与少帅尚有袍泽之谊,但末将与少帅素昧平生……为何如此?”
薛绍面带微笑的看着黑齿常之,沉默。
黑齿常之迷茫而渴盼的看着薛绍,敬候答案。
“以后,你会知道的。”
“这……”黑齿常之显然有些失望,但也没有表达出什么不满不意。
“黑齿将军,天色不早,你该回去了。”薛绍突然离座并且转过了身去,语气冷冷的下达了一个很不客气的逐客令。
黑齿常之先是愕然一怔,然后只好站起了身来,默默的对着薛绍的后背抱了一拳,转身走去。
吴铭很合薛绍心意的,起身去送客。
走出了庄院门口,黑齿常之将要上马之前,抱拳对吴铭道:“吴大师,在下是不是很遭少帅厌弃?”
“恰好相反。”吴铭微然一笑。
黑齿常之似信非信的点了点头,面露苦笑,“说来也是,在下不便久离军队,否则会令武攸归生疑。少帅逐我离开,的确是为了我好。”
“似这等细微末节,少帅从不刻意。”吴铭从容淡定的说道:“等你见识到了少帅是如何对待武攸归,你就会明白他的爱憎好恶了。”
黑齿常之拧眉沉默了半晌,突觉心中一亮,连忙上前两步走到吴铭身边,突然单膝一跪抱拳而拜,“在下愚钝,还望大师点拨教诲!”
吴铭呵呵一笑,托住黑齿常之的双肘运足暗力轻巧的一托,黑齿常之顿觉如同腾云驾雾了一般身子轻盈的一弹,整个人一下就站直了。
愕然!
“大师好功夫!”黑齿常之第一次见到吴铭使出手段,不由得惊道,“在下万分佩服!”
吴铭面带微笑,轻松闲定的说道:“将军有没有兴趣,听我讲一件相当无聊的乡野轶事?”
“在下洗耳恭听!”
吴铭微笑的点了点头,说道:“曾经有个农户家里闹了鼠灾,仓里的粮食损失惨重。于是农户养了一只猫,一只大黑猫,捉老鼠相当的厉害,没多久农户家里的老鼠就尽绝了。农户因此很喜欢这只大黑猫,每天都下河给它弄来可口的小鱼儿喂它。从此这只大黑猫不用每天捉老鼠也有好吃好喝了。慢慢的它变得越来越懒散和贪玩,有时跑出去几天也不回家。没多久,农户的家里又生出了鼠患,大黑猫在外面玩野了心,主人都很难再将它唤回来了。就算是回来了,它也不再尽心的去捉老鼠,而是三天两头的到外面厮混玩乐不见踪影。将军,换作是你这位农户,你怎么做?”
“这等不听话又没用的懒猫还要了作甚?撵出家门算是轻的!”黑齿常之不假思索的说道。
吴铭笑了,“但是农户没有这么做。”
“哦?”黑齿常之略感惊讶。
吴铭说道:“他又养了一只白猫,就像当初的大黑猫那样很会捉老鼠。奇怪的是,大黑猫回家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家门,并且又开始努力的捉老鼠了。农户每天只准备一条小鱼儿,喂给最听话或是捉鼠最多的那只猫来吃。从此农户的家里再无鼠患,只剩下每天都在为了一条小鱼而撕咬打架的--黑猫和白猫!”
黑齿常之的眼睛愕然一睁恍然大悟,弯腰抱拳而拜,“在下,多谢大师金玉良言!”
“夜路难行,将军好走!”
笃笃笃,黑齿常之的马蹄声渐行渐远。
吴铭悠然的轻叹了一声,回到了薛绍的身边。
“他走了?”
“走了。”
薛绍仰脖喝了一下杯酒,面露苦笑的仰头,呆呆的看着吴铭。
吴铭在薛绍身边坐了下来轻言劝慰,“与君子为敌,总好过与小人交恶。”
薛绍沉默的点了点头,心里却隐约升起一丝让骨头都感觉到阵阵清寒的……凉意!
吴铭如同一位老父那样轻轻的拍了拍薛绍的肩膀,说道:“凡事多往好的方面去想。”
“怎么想?”薛绍略带忿然的苦笑了一声,“她既是我的岳母也是我的伯乐,还曾经是与我休戚与共的盟友。现在她却故意在军中,为我竖下强敌对头。我与黑齿常之明明可以做朋友,却只能老死不相往来,甚至从此沦为宿敌!”
“少帅果然心如明镜,大可不必我来说教。”吴铭轻言细语的道,“其实换作是你,你也不会把自己的一切身家和性命安危,毫无保留的完全交付给另外一个人,对不对?”
“……”薛绍,无言以对。
“往好了想,太后费了那么大的心思调来一个大名鼎鼎的黑齿常之与你捉对博奕,不也恰巧证明了你现在的重要与非凡么?”吴铭仍是轻言细语,表情当中浮现出一丝和薛绍一样的,无奈苦笑,“身为人臣,尤其是形同股肱栋梁的能臣,这种事情总是在所难免的。”
“帝王心术!”
薛绍不由得恼火的淬了一口,无非就是这鬼东西在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