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大唐,世族与门阀当道。如山东的五姓七望,再如河东的“薛裴柳”。这些大姓仕族要么在政治上极有建树,要么在民间和社会上拥有极高的声望。就算是九五之尊的李唐皇帝想要坐稳江山,也必须要用联姻一类的方式紧密团结这些大姓仕族。
比如,先帝李治的元配皇后出自太原王氏,如今的皇帝李显的皇后出身京兆韦氏,薛绍与太平公主的婚姻其中也有这一层用意。
薛绍既是出身河东薛氏的贵族子弟,又与太平公主成了亲,这其中的道理和利害,他比谁都清楚。
思忖了片刻之后,薛绍问道,“另一户豪强是谁?”
徐长青显得更紧张了,胆怯的看着薛绍,小声道:“另一户姓柳,出身河东柳氏大姓。算来……这户人家好像也和薛都督有些渊源。”
“说下去!”薛绍不耐烦的喝道。
“是、是!”徐长青抹了一把冷汗,说道:“这户人家的家主名叫柳渊,其祖辈在大唐开国之初的武德一朝因功受封为伯爵,柳渊现在继承了爵位,人称‘柳伯爵’。此人交友极广多与名人高官往来,为人精于算计颇富手腕而且极会敛财。他家有良田千顷积粟万石,豢养羊马无数门僮数千,是绥州最大的一户豪强人家。当初白铁余起事四处征粮拉丁入伍,都与他秋毫无犯并拜之为上宾。凡每任刺史上任,必先前往拜会于他。”
“不用说了,我知道这个人。”薛绍长长的吁了一口闷气,没错,这个柳渊我有印象……他有一个女儿柳氏,有那么几分小姿色,今年应该是十八岁了。在我“穿越”之前,柳氏曾经私自跑到蓝田县找当时的蓝田公子投怀送抱。两人有过一段激情四射的露水夫妻情。
后来四处寻找女儿的柳渊,亲自登门拜访薛绍想要正式“提亲”。那时候的蓝田公子哪会为了一颗树而放弃整片森林?于是柳渊碰壁而归,同时带回了那个哭哭啼啼的柳氏。两人从此互无音信,也不知道柳氏现在出嫁了没有。
想到这些薛绍不禁有点恼火,******,还得为蓝田公子以前造下的风流孽债买单!
“薛都督,此事恐怕须得谨慎。”徐长青一脸难色,小声道,“杨侗和柳渊在本地拥有极高的人望,并与官场和贵族之间过从甚密,彼此关系盘根错节。相比之下,这两户人家比武懿宗这个钦差大臣,还要蕀手百倍。”
薛绍沉默无语的点了点头,心想徐长青身为本地的父母官,他这话说得很客观也很在理。杨柳二家身为本地的大姓豪门,除了拥有崇高的社会声望,他们还拥有极强的经济实力和政治影响力。徐长青的话里隐约透露了一层用意,自己这个新官上任的夏州都督,理当第一时间前去拜访和结好他们,那样才算是符合了官场的一般规矩。
可是薛绍,根本不愿意这样做!
因为薛绍认为,自己除了是上马治军下马治民的一方封疆大吏,本身还是天潢贵胄的豪门子弟,并且是当朝驸马。就按当下普遍流行的价值观来说,我薛绍可不是寒门仕子,我的出身不比你们低、政治地位还远高于尔等,凭什么还要我主动去巴结讨好你们?
换句话说,薛绍上任这么久了,杨柳二家迟迟没有主动来向薛绍投诚献瑞,本身就是对薛绍的一种挑衅和蔑视!
再者,现如今夏州治下所有的官员仕绅无不摄于“薛人屠”之威,从而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半步。唯独杨柳二家却敢肆无忌惮的顶风作案。如果这时候薛绍再主动向他们服软妥协,只会更加助长他们的嚣张气焰。长此以往,杨柳越加跋扈,薛绍这个夏州都督还做得下去吗?
“薛都督,现下如何是好?”徐长青小心翼翼的问道。看得出来,他还是挺想“戴罪立功”的。
“他们在哪里交割粮草?”薛绍问道。
“在鸿云堡。”徐长青说道,“鸿云堡此前也叫‘柳家堡’,是柳家的先祖在南北朝天下动荡之时修建的一处军堡,幅原十分宽广其中可住数万人。杨柳二家彼此多有通婚,彼此形同一体。后来杨家也有许多人住进了柳家堡中,于是就更名为鸿云堡。这两家豪强的多数直系子孙都住在堡内,粮草财富也多数都屯集在其中,更有两家的氏族子弟和门客家奴近三千余人,结为私兵练武自保。由于鸿云堡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再加上有了这一批私兵防御,是以固若金汤。当初白铁余起事之初也曾觊觎堡内的财富粮草,但一直投鼠忌器未敢动手。”
“固若金汤?”
听到这里,薛绍非但不忧,反倒是笑了!
鸿云堡?
什么玩艺儿!
你以为现在还是南北朝军阀割据,或是隋末遍地反王的时代吗?当年我汾阴薛氏也曾有多处大军堡,其规模和实力扬名天下并载入史册足,以让我薛氏一族在乱世飘摇的年代里屹立不倒。说到底,汾阴薛氏曾经只是一支地方军事豪强,由此他才受到各大军事门阀的强力拉拢,其中就包括李唐一支。当时汾阴薛氏成功“站队”投效李唐,这才有了如今的鼎盛繁荣。
可那是乱世才有的做法。
如今李唐建国已有数十年,天下一统万民归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曾经的壁堡豪强汾阴薛氏都已经成功转型,变成了一个“礼乐流范轩冕显荣”诗书门第……哪里还轮得到你们两个区区的土豪,在绥州这种地方设立军堡自立王国!
于是,徐长青不说“鸿云堡”便罢,最初薛绍也的确感觉有些蕀手。但知道了鸿云堡的事情之后,薛绍的心中便计议已定……如果你们执意与我为敌,我不端掉你们这个破堡,这个夏州都督我都不干了!
“你先回绥州,只管安心的替武懿宗办事,就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薛绍说道,“如果能够进入鸿云堡内部把他们的虚实调查一番,最好是找到一些他们贪赃枉法的证据便是大功一件,我必不亏待。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必管。”
徐长青打了个寒颤,“薛都督,你是想要……动用武力?”
“我说了,余下之事你都不必管!”薛绍冷若冰霜,“若有泄秘,罪当诛连!”
“是、是!下官告退,下官这就回绥州!”徐长青冷汗直流的退下了。
薛绍手托一盏新茶独自静坐思考了将近半个时辰,蓦然将茶盏往桌几上一顿,“来人,唤薛楚玉和张仁愿来见我!”
次日,薛绍带上了吴铭、月奴、牛奔和张仁愿以及郭安和数名近卫斥侯,一行只有十余骑去往绥州。吴铭和郭安等人时常跟随薛绍左右,已经不止一天两天。队伍中唯一的新面孔的就是张仁愿。众人不难看出薛绍的用心,是想多给张仁愿一些煅炼和提高的机会。
从薛绍随行的人员组成来看,这就像是一次普通的外出公干,或是微服私访。实际上,薛绍也没有把此行的目的告诉太多的人,队伍当中也就只有张仁愿略知一二。
两日后,薛绍一行人抵达绥州。这次倒是没有微服私访,而是派人提前通报了官府。
绥州刺史史叫吴彦章,寒门出身年近半百。白铁余起事之初杀害了不少的州官县吏,吴彦章是在白铁余之乱平定之后新近上任,此前他已经在其他地方做了十几年的长史和司马这一类刺史佐官。从某种意义上说,吴彦章这个寒门仕子得以当上刺史完成人生的一次重大飞跃,多少还是托了薛绍的福。
因此,吴彦章对薛绍有一种天然的感激之情。早前薛绍在都督府里宴请治下各州的官员,吴彦章就已经频频对薛绍表达了这一层意思。
只不过薛绍早就打听到了,吴彦章这个新官上任的刺史,在绥州还没有树立什么权威。真正的实权一直被久任长史的徐长青所掌握,地方的经济命脉和最大的社会影响力,则是控制在地方豪强的手中。
否则,武懿宗要在绥州办什么事情,也不会绕开了吴彦章而去找到徐长青。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越是小地方,人事关系往往越加错综复杂。对这一点,薛绍早有心理准备。
得知薛绍大驾光临,吴彦章喜出望外不敢怠慢,连忙指挥人手洒扫街道整理城池,大张旗鼓的组织官员百姓到城门口夹道欢迎。
立马停在绥州城池面前,看到眼前盛大的欢迎场景之时,薛绍笑了。
上面有人好做官,吴彦章现在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薛绍的“铁竿粉丝”。
薛绍心想,攘外必先安内,后方不宁何以用兵?此行我就打掉威胁官府权威的地方豪强并整肃刺史府的贪官污吏,扶正吴彦章让他掌握实权为我办事,岂非两全齐美?
薛绍的入城欢迎仪式办得很隆重,除了刺史府的官员小吏和地方军府的将弁,学生文人和本地的仕绅来了不少,其中还有一批和尚道士这一类宗教界的人士。
由于此前曾有过一段平定白铁余的功绩,绥州的百姓对薛绍的印象倒是挺不错。但是更多的人是只知薛绍之名,不识薛绍其人。今日看到薛绍骑着大马在一众官员将佐的簇拥之下进城,百姓们多少有些惊讶。
“想不到薛绍竟然如此年轻?”
“废话,你以为太平公主会嫁给一个老头子吗?”
“确是一表人才,难怪能够娶到太平公主呢!”
在百姓们一片善意的议论声中,迎着薛绍的队伍对面走来一队儿白衣女冠。玄云子走在最前,领着身后的一群女冠拜于道旁,稽首诺道:“贫道玄云子,恭迎薛都督大驾光临!”
薛绍点头笑了一笑,“久闻圣英大名,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这一问一答看似多余且虚伪,却是一语说破了薛绍与玄云子之间的内在关系。一个是朝廷委派的封疆大吏,一个是奉命前来进行官方宗教活动的宗教领袖。
在大唐这个以道教国教的国度里,政治和宗教一直都是密不可分的。在这样的场合当中,就算薛绍和玄云子想要避讳不见,都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