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呀,好啦,好啦!我也不过随便一说。管它将军不将军呢,咱们去吃饭吧。你也太多情了!”他又加了一句,伸手拍了拍娜塔莎涨得绯红的小脸蛋,一有合适的机会,他就爱拍拍她的脸蛋,“我说万尼亚,我说这话是出于对你的爱。嗯,当不上将军也没关系嘛(咱们离将军还远着哩!),反正也是个知名人士,是个写家嘛!”
“爸爸,眼下叫作家。”
“不叫写家了?我不知道。好吧,就叫作家吧;我想说的是这么回事,当然,写写小说,人家是不会让你当御前侍从的;这事,就不用去想它了;但是起码也可谋个一官半职。比如说吧,到大使馆当个随员什么的。也可能派你出国,去意大利,去疗养或者留洋深造;还可能资助你,给你点钱[28]。当然,这一切也得你自个儿上进;要做事,认认真真地做事,这样才会名利双收,而不是想方设法地托人情,走门路……”
“那时候你可别骄傲呀,伊万·彼得罗维奇。”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笑着加了一句。
“爸爸,你还是赶快赏给他一枚星形勋章吧,要不然的话,真是的,老是随员长随员短的!”
她又轻轻拧了一下我的胳臂。
“这死丫头一直拿我开玩笑!”老人家喜滋滋地望着娜塔莎叫道,经他这么一叫,娜塔莎又满脸涨得绯红,可是两眼却像两颗小星星似的在愉快地闪光。“孩子们,看来,我还真扯远了,有点想入非非了;我动不动这样……可是我说万尼亚,我瞧着你那模样:你这人是不是太普通,太平凡了呢……”
“啊呀,我的上帝!那么你要让他成为什么样儿呢,爸爸?”
“不,我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万尼亚,你的脸有点那个……我是说完全不像诗人的脸……应当是这样的,你知道吗,据说,那帮诗人都是面孔苍白,头发都是这样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神态……你知道吗,比如说什么歌德呀或者其他等等……我这是在《阿巴顿纳》[29]里读到的……又怎么啦?我又说错了?瞧,这淘气的死丫头,净取笑我,笑成了这模样!孩子们,我虽说没有学问,不过我感觉得出来。好了,脸什么的就不用管它了,脸长得怎么样,无关紧要;我看,你的脸就不错嘛,我很喜欢……要知道,我要说的并不是这意思……不过人要正派,万尼亚,要正派,这是最要紧的;要洁身自好,不要想入非非!你前程远大。要实实在在地做事;这就是我要说的,我要说的正是这个!”
多美好的时光呀!我的全部空余时间,全部晚上都在他们家度过。我给老人家带来文学界和文学家们的各种消息,不知道为什么他也忽然对文学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读起Б的批评文章来了。我对他说过许多关于Б的事,而他对Б几乎一无所知,但是他对Б赞不绝口,痛斥那些在《北方蜜蜂报》上写文章骂他的他的论敌们[30]。老太太则睁大了两眼紧盯着我和娜塔莎;可是她也看不尽许多!我们已经心心相印,我也终于听到了娜塔莎低着头,半张着嘴,几乎像耳语一样对我说:我爱你。但是两位老人家终究还是知道了;他们一猜,一琢磨,就全明白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连连摇头。她既感到奇怪,又感到可怕。她对我放心不下。
“如果一帆风顺,当然也不错,伊万·彼得罗维奇,”她说,“要是一旦碰了钉子或者出了差错;那怎么办?您还是找个正经事情做做吧!”
“我说呀,万尼亚,”老人家思虑再三后说道,“这事我看出来了,也注意到了,不瞒你说,我甚至很高兴,看到你和娜塔莎……嗯,这也没什么!但是你要明白,万尼亚,你们俩毕竟还很年轻,我那老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得也对。等等吧。就算你是个人才吧,甚至才华出众……但毕竟不是天才,不是像开头人们使劲嚷嚷的那样,而是一般有点才华罢了[31](今天我还在《蜜蜂报》上读到了一篇对你的评论[32];他们把你看得一钱不值;唉,这算什么报纸呢!)是的!你要明白:这毕竟不是存在钱庄里的钱,我是说才华;你们俩都很穷。咱们还是再等上个一年又半,或者就一年吧:你要是混得好,在你走的这条路上站稳了脚跟——娜塔莎就是你的了;要是栽了跟头——你就看着办吧!……你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你想想,这话在理不?……”
我们的事就到此为止。而一年以后风云突变。
是的,这事发生在几乎整整一年之后!在九月份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傍晚,我抱病去看望两位老人家,心里直打鼓,差点没晕倒在椅子上,因此他俩看到我这副模样后都吓坏了。但是我当时之所以头昏目眩,心事重重,倒不是因为我曾经好多次走到他们家门口又好多次退了回去,最后才硬着头皮跨进了门槛,也不是因为我文坛失意,既没有名,也没有利;也不是因为我还没有当上什么“随员”,而且还远远不够资格派我到意大利去疗养;而是因为在这一年中我好像熬过了十年,我的娜塔莎在这一年中也好像过了十年。我们两人之间已经横亘着一条鸿沟……我记得,我呆呆地坐在他老人家面前,默然以对,心不在焉地窝着本来已经窝坏了的我的礼帽的帽檐;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坐在那里等待娜塔莎出来。我身上的那套西服既难看又寒碜;我两颊塌陷,人瘦了,脸也黄了——反正离诗人的模样相差甚远,我的两眼中也没有一星半点当年好心肠的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十分关注的那种了不起的神态。老太太则带着并非假装出来的,但又略嫌性急了的怜悯之态看着我,她那模样似乎在自言自语:“这样的一个人差点没成了娜塔莎的未婚夫,幸亏我主慈悲和保佑!”
“怎么样,伊万·彼得罗维奇,要不要喝点茶?(桌上的茶炊开了,)小老弟,您过得怎么样?瞧您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她用一副悲天悯人的声音问道,至今音犹在耳。
我好像现在都看到,她的嘴在对我说话,可是她的眼睛里却看得出她另有心事,她的老伴也在为这事发愁,茶已经凉了,他还是闷闷不乐地坐在那儿,心事重重。我知道,这当口他们正忧心忡忡,因为跟瓦尔科夫斯基公爵的那场官司,现在变得对他们凶多吉少,此外又出了一些新的不愉快的事,使得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心烦意乱,居然生起了病。那位小公爵(这场官司就是因他而起),约莫五个月前,居然找到了一个机会来看望伊赫梅涅夫。老爷子本来就很喜欢他的心肝宝贝阿廖沙,把他视同己出,前一晌几乎每天都在念叨他。他这次前来,老爷子家当然欢天喜地地接待了他。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看到他就想起瓦西里耶夫斯科耶,哭了起来。从此,阿廖沙就瞒着他父亲常常来看他们,而且来得越来越勤了;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为人正派,胸襟坦荡,愤然拒绝了人家让他要多几个心眼的忠告。他出于高尚的自尊心连想都不愿意去想:一旦公爵知道了他的儿子又变成了伊赫梅涅夫家的常客,他会说什么呢?他打心眼里瞧不起所有那些荒唐的猜疑。但是老爷子有没有力量来经受这新的侮辱呢,他并不知道。小公爵几乎每天都要来他们家。两位老人跟他在一起也觉得很开心。他常常上他们家来,一坐就是整个晚上,甚至到下半夜还赖着不走。不用说老公爵终于知道了一切。出现了流言蜚语,难听极了。公爵写了一封不堪入目的信给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侮辱他,而且像过去一样抓住老问题做文章,断然禁止他儿子再来拜访伊赫梅涅夫家。这事发生在我上他们家的前两周。老爷子伤心已极。怎么连他的娜塔莎这么一个既天真又高尚的姑娘,也被裹胁进了这件肮脏的诽谤,这件卑鄙已极的事情中去了呢!过去侮辱过他的人,现在又肆意糟蹋起了她的芳名……难道对这一切就善罢甘休不成!头几天他由于伤心已极躺倒了。这些情况我都知道。这事的详细经过我也都听说了,虽说最近以来我有病,而且抑郁寡欢,一直卧病在床,杜门不出,已经三四个星期不上他们家了。此外,我还知道……不!我当时只是预感到,知道,但是不相信,除了这件事情以外,他们现在还有一件什么事,是世界上使他们感到最不安的,当时我正以又痛苦又烦恼的心情留神观察着这两位老人。是的,我很痛苦;我怕不幸被我言中,我怕相信,因此想方设法使这一不幸的时刻离我们远点。然而我也是为这事而来。这天晚上好像有一股吸引力,使我身不由己地走进了他们家!
“对了,万尼亚,”他老人家好像清醒过来似的突然问道,“你该不是有病吧?怎么好长时间不来看我们呢?真对不起:早就想去看你,可是不知怎么老是这个……”他又陷入了沉思。
“我不舒服。”我回答。
“嗯!不舒服!”过了五分钟,他才重复我的话道。“可不是不舒服吗!我当时就说过这话,提醒过你,——你不听嘛!嗯!不,万尼亚,我的小老弟:看来,自古以来缪斯女神[33]就是饿着肚子坐在阁楼上的,而且还要一直坐下去。可不是吗!”
是的,老爷子的心情不好,要是他心上没有伤痛,他是不会跟我谈到挨饿的缪斯女神的。我注视着他的脸:他脸皮焦黄,眼神里似有一种困惑,似有一种疑问,但是他又百思不得其解。他显得有点心神不定,而且异常焦躁。他的妻子不安地抬起头来看看他,摇摇头。有一次,他转过身去,她便偷偷地向我摆了摆头,让我看他。
“娜塔利娅·尼古拉耶芙娜[34]的身体好吗?她在家吗?”我问心事重重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在家,小老弟,在家,”她答道,好像对我的问题难以回答似的。“她一忽儿就出来看您。可不是闹着玩的!三星期不见面了!她不知怎么变得有点那个了——简直摸不透她到底是怎么啦:有病呢还是没病,真是的!”
她说罢便胆怯地看了看丈夫。
“什么?她什么事也没有,”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不乐意而又生硬地插嘴道,“身体很好。就这样,姑娘家长大了,不再是个娃娃了,不就是这么回事吗。谁闹得清姑娘家心里面有什么烦恼和怪念头?”
“唉,可不是怪念头吗!”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用一种埋怨的声音接口道。
老爷子闭上了嘴,用手指敲着桌子。“上帝,难道他们中间出了什么事了?”我害怕地想。
“我说,怎么样,你们那里怎么样?”他又开口道,“Б在干吗?还在写评论吗?”
“是的,还在写。”我回答。
“唉呀,万尼亚,万尼亚!”他挥了挥手,最后道,“现在评论又顶屁用!”
房门开了,娜塔莎走了进来。
第七节
她手里拿着帽子,进屋后把帽子放在钢琴上;然后走到我身边,默默地向我伸出了手。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她好像想对我说什么话,说句什么表示寒暄的话,但是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俩已经三星期没见面了。我带着一种困惑和害怕望着她。这三星期来她发生了多大变化啊!当我看到她那塌陷的、苍白的脸蛋,像患热病似的干裂的嘴唇,两眼在长而黑的睫毛下闪烁着火热的光和一切都豁出去了的决心时,我感到一阵心酸。
但是上帝,她多么漂亮啊!无论过去还是以后,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像在这不幸的一天那么漂亮。难道这就是那个,那个娜塔莎,难道这就是那个小姑娘?仅仅一年前,她的两眼还紧紧地盯着我,一边听我读小说,一边还跟着我翕动嘴唇,而且吃晚饭的时候还那么快活,那么无忧无虑地哈哈大笑,跟她爸爸和跟我开玩笑。难道这就是那个在房间里,低着头,满脸羞得通红,对我说“我爱你”的娜塔莎吗?
传来了雄浑的钟声,宣召大家去做晚祷。她打了个寒噤,老太太画了个十字。
“你准备去做晚祷吗,娜塔莎,听,已经打钟了,”她说,“快去吧,娜塔申卡[35],快去祷告祷告吧,反正很近!同时可以出去走走。老坐在家里干吗?瞧,你脸色多苍白,像中了邪似的。”
“我……说不定……今天就不去了,”娜塔莎几乎像耳语似的慢腾腾地低声道,“我……不舒服,”她又加了一句,脸色白得像块白布。
“还是去的好,娜塔莎;你刚才不是还想去吗,而且,瞧,把帽子也拿来了。去祷告祷告吧,娜塔申卡,求上帝保佑你健康。”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劝她道,一面胆怯地望着女儿,好像怕她似的。
“是啊是啊;去吧;再说也可以出去走走,”老爷子也不安地注视着女儿的脸,补充道,“你妈说得对。让万尼亚陪你去吧。”
我似乎觉得,娜塔莎的嘴上掠过一丝苦笑。她走到钢琴旁,拿起了帽子,戴在头上;她的两手在发抖。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是无意识的,好像她根本不明白她在做什么。父亲和母亲注意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别了!”她用勉强听得出来的声音说。
“我的天使,什么别了不别了的,又不是出远门!哪怕出去让风吹吹呢;瞧你的脸色多难看。啊呀!我差点忘了(我的忘性真大!)——我的天使,我给你做了个护身香囊[36],香囊上还绣了一段祈祷文;去年,基辅来了个修女教我的;这段祈祷文正好用得着;我刚绣好。戴上吧,娜塔莎。说不定我主上帝会赐给你健康的。我们就你一个女儿呀。”
说罢,老太太从针线盒里取出娜塔莎贴身佩戴的一个小十字架;在同一根带子上还拴了一个刚刚做好的小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