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万尼亚,”他突然说,“我感到很抱歉,我本来不想说,但是时到如今,我必须开诚布公地说个明白,有一说一,不耍花招,就像任何一个直性子的人所应该做的那样……你明白吗,万尼亚?你来了,我很高兴,因为想当着你的面大声说,好让别人也听得见:所有这一套废话,所有这些眼泪汪汪、长吁短叹、倒霉和不幸,我都烦透了。我从心里挖出来的那东西(说不定我是流着血,痛苦地挖出来的),是永远不会再回到我的心里来了。对!我说到做到。我说的是半年前发生的那事。你明白吗,万尼亚!我所以开诚布公,直来直去地谈这事,为的就是不让你对我的话有任何误解,”他又加了一句,望着我,两眼布满血丝,同时又分明在躲着妻子那惊恐不安的目光。“再说一遍:这是扯淡;我不爱听!……让我恼火的是,大家都把我当傻瓜,当成最没出息的混账东西,认为我肯定会有这种没出息的、脆弱的感情……认为我伤心得快发疯了……扯淡!我甩掉了,我忘记了过去的感情!对于我,不存在回忆……对!对!对!没错!”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使劲捶了一下桌子,捶得茶杯都丁当作响。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难道您不应该可怜可怜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吗?您瞧,您让她多伤心啊。”我说,我忍不住,几乎带着愤怒望着他。但是我只是火上加油。
“不可怜!”他叫道,浑身发抖,面色苍白,“不可怜,因为也没人可怜我!不可怜,因为在我家里就有人为了那个应该受到诅咒和怎么惩罚也不过分的伤风败俗的女儿,在耍阴谋,反对我这个备受凌辱的老人!……”
“老爷子呀,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不要诅咒她呀!……一切都依你,就是千万不要诅咒女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叫道。
“我就要诅咒!”老人叫道,声音比方才提高了一倍,“因为有人要我这个备受欺凌和凌辱的老人去找这个该受诅咒的东西,求她宽恕!是的,是的,就是这样!有人用这个每天每日,日以继夜地折磨我,而且就在我家,眼泪汪汪,长吁短叹,含沙射影,蠢透了。他们想让我可怜她……你瞧,你瞧,万尼亚,”他又加了一句,两手发抖地从一侧口袋里急匆匆地掏出几张纸片来,“这是我们那份案卷的摘抄!按照这份案卷的说法,我成了贼,成了骗子,我借公肥私,欺骗了一个有恩于我的人!……因为她,我受尽了侮辱!瞧,瞧,你瞧呀,瞧呀!……”
他从他穿的那件上衣一侧的口袋里把各种各样的文书一张张掏了出来,甩到桌子上,迫不及待地从中寻找他想要给我看的那份材料;但是他想找的那份材料偏偏找不到。他不耐烦地把在口袋里伸手抓到的东西,统统扽了出来,突然,有样东西铿然作响而又沉重地落到了桌上……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声惊呼。这就是那个丢失的项链坠。
我差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热血冲上老人的脑袋,涌上了他的双颊;他打了个寒噤。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站在那里,双手交叉合十,哀求地看着他。她的脸焕发出光明、欢悦、希望的光。老人在我们面前赧颜无地,十分尴尬……是的,她没有弄错,她现在明白了,她的项链坠是怎么丢的!
她明白了,是他捡了去,捡到后高兴极了,说不定还欢天喜地,高兴得发抖,于是就十分爱惜地珍藏在自己身边,不让任何人看见;然后一个人偷偷找个地方,不让任何人知道,带着无限的爱看着自己爱女的小脸蛋——一个劲地看呀看呀,看不够地看;说不定他也跟他那可怜的老伴一样,独自一人,锁起门来,躲着大家,跟自己的掌上明珠娜塔莎说话,想象着她怎么回答,再自己回答她的问话,而夜里,在痛苦的思念中,强压住胸中的哀哀恸哭,亲着、吻着这可爱的画像,非但不诅咒,反而吁求上帝宽恕和祝福他不愿意看到而且在大伙面前诅咒她的他那爱女。
“我的好人,那么说你还爱她喽!”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在那位一分钟前还在诅咒她的娜塔莎的严父面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地叫道。
但是他一听到她的惊呼,一阵狂怒在他的眼睛里倏忽一闪。他一把抓起那个项链坠,把它使劲摔到地上,疯狂地用脚使劲踩它。
“我将永远,永远诅咒你!”他声嘶力竭地叫道,“永远,永远!”
“主啊!”老太太惊呼,“把她,她!把我的娜塔莎!把她的小脸蛋……用脚踩!用脚!……暴君!你这个没心没肺、心狠手毒、死要面子的人啊!”
一听到妻子的嚎哭,发疯的老人恐怖地停了下来,他被他所做的事吓坏了。他猛地扑过去从地上捡起那枚项链坠,拔腿就往屋外跑,但刚迈两步,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两手抵住放在他面前的长沙发,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垂下了脑袋。
他像个孩子,像个女人似的嚎啕大哭。他哭得声嘶力竭,好像要把他的胸部撕裂似的。一个威严的老人霎时间变得比小孩还软弱。啊,现在他已经不能诅咒了;他已经对我们任何人都不感到害羞了。他在迸发出来的爱的冲动中,当着我们的面,无数遍地一再亲吻一分钟前被他用脚踩过的这张画像。似乎,他对女儿的满腔柔情,他那长久压抑在心头的对女儿的所有的爱,现在一下子以势不可当之势冲决出来,而这冲动又如此强烈,似乎把他的整个人都打散了架。
“饶恕她,饶恕她吧!”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面嚎啕大哭,一面哀求道,她趴下去,拥抱他。“让她回老家吧,亲爱的,到末日审判的时候,上帝会考虑到你的宽容和仁慈的!……”
“不,不!决不,永远不!”他用嗄哑、哽咽的声音叫道,“永远不,永远不!”
第十四节
我去看娜塔莎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已经十点钟了。当时,她住在芳坦卡[50],离谢苗诺夫桥不远,在商人科洛图什金那座肮脏的“大”楼的四层楼上。刚离家出走那会儿,她和阿廖沙住在一套很考究的房间里,不大,但很漂亮,很舒适,在三楼,在翻砂街[51]。但是小公爵手里的一些钱很快就花光了。他想当音乐教师也没有当成,倒借起了债,并且债台高筑。他把钱都花在美化房间和给娜塔莎买礼物上了。娜塔莎反对他挥霍无度,数落他,有时甚至都哭了。多情而又体贴的阿廖沙,有时整整一星期喜滋滋地思前想后,怎样送她一件礼物,而她又怎样接受这件礼物,而且把这样做当做一桩真正的赏心乐事,他还预先把自己的期待和幻想欢天喜地告诉我,听到她的数落和看见她的眼泪,他就垂头丧气,倒叫人不由得可怜起他来了,后来他俩就常常因为礼物的事互相责备、伤心落泪和彼此争吵。此外,阿廖沙还瞒着娜塔莎乱花了不少钱;跟朋友们一起鬼混,做了一些对不起她的事;他常常去找各种各样的约瑟芬们和明娜们[52];同时他又照旧非常爱她。他爱她,但又似乎爱得很痛苦;他经常心烦意乱、悒郁寡欢地前来找我,说他还抵不上娜塔莎一个小指头;说他对人粗鲁,脾气又坏,不能理解她,也不值得她爱。他这话也有一部分道理:他俩之间太不平等了;在她面前,他感到自己是孩子,而且她也常常把他当孩子。因为他结识了约瑟芬,便眼泪汪汪地向我认错,与此同时,他又央求我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娜塔莎;往往在作了这一番坦白之后,他便怯怯地、战战兢兢地同我一起去看她(他非要我陪他一起去不可,说什么在他犯罪以后怕抬头看她,只有我一个人能使他鼓起勇气),娜塔莎一看便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嫉妒心很重,我也不懂是怎么搞的,她每回都宽恕了他那喜欢拈花惹草的少爷作风。通常是这样的:我陪阿廖沙一道进去,他怯怯地跟她说了几句话,接着便胆怯而又深情地望着她的眼睛。她立刻猜到他又做了坏事,但是她不动声色,从来不第一个跟他谈起这事,什么也不追问,相反,对他加倍恩爱,既温柔,又快活——这不是她故意耍他,也不是她巧言令色,工于心计。不,对于这个美好的人来说,既往不咎和宽恕一切乃是一种无穷的享受;她好像在宽恕阿廖沙的过程本身找到一种特殊的、精致的美。诚然,当时的问题还仅仅涉及约瑟芬这类人。每当阿廖沙看到她百依百顺、不咎既往的样子,他就忍不住立刻向她坦白了一切,而且人家又没有开口问他——他这样做是为了一吐为快,诚如他所说,也为了“重修旧好”。他得到宽恕后就欢天喜地,有时候还高兴和感动得眼泪汪汪,一边哭,一边亲吻她,拥抱她。然后立刻又快活起来,开始以孩子般的坦率原原本本、详详细细讲他跟约瑟芬的艳遇,他一面说,一面笑容满面,哈哈大笑,祝福并赞美娜塔莎,于是这天晚上又过得十分幸福和快乐了。一旦他手头断了钱,他就开始变卖东西。由于娜塔莎的坚持,他们才在芳坦卡找到一套小而便宜的房间。东西在继续变卖,娜塔莎甚至把自己的衣服都卖了,并开始找活干;阿廖沙知道这事后伤心极了:他诅咒自己,他嚷嚷说,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但是又想不出任何办法来改善自己的境遇。眼下连这些最后的财源也已告罄;剩下来的唯一办法就是找活干,但是干活的报酬又十分菲薄。
起初,他俩刚刚同居的时候,阿廖沙曾为这事与父亲大吵了一场。当时,公爵虽有意撮合儿子跟伯爵夫人的继女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菲利蒙诺娃的婚事,不过还仅在计划之中,但是他下定决心,非实现这一计划不可;他常常带阿廖沙去拜望这位未来的新娘,劝他必须极力讨她喜欢,一再说服他,既正言厉色,又晓之以理;但是由于伯爵夫人从中作梗,这件事也就吹了。于是做父亲的便对儿子与娜塔莎的关系睁一眼闭一眼,让一切由时间来解决,他知道阿廖沙为人轻浮而且见异思迁,因此他希望他的痴迷会很快过去。至于说他可能同娜塔莎结婚,直到最近,公爵几乎已经不再操这份闲心了。至于这对情人,他们想把事情先拖一拖,等到和父亲正式和解了,总的情况发生变化以后再说。然而,娜塔莎分明不愿意谈及此事。阿廖沙偷偷告诉我,他父亲对发生这样的事好像还有点自鸣得意似的:他得意的是在这整个事情中伊赫梅涅夫受尽了羞辱。可是表面上他却依旧摆出一副对儿子不满的神态:减少了他本来就不很宽裕的生活费(他对他异常吝啬),还威胁要取消一切;但是很快他就去波兰了,因为伯爵夫人在那里有事,他便跟踪前往,并且孜孜不倦地致力于他的求亲计划。诚然,阿廖沙还很年轻,结婚还未免早了点;但这妞太有钱了。这机会是不能错过的。公爵终于达到了目的。我们风闻,求亲的事终于谈妥了。在我描写的这一时期,公爵刚刚回到彼得堡。他看到儿子时候,表现得很亲热,但是儿子跟娜塔莎的关系居然痴迷到这种程度,却使他吃惊,也使他感到不快。他开始怀疑,也感到后怕。他严厉而又坚决地要求他俩一刀两断;但是他很快就明白了,还不如采取一个好得多的办法,于是他便带阿廖沙去拜会伯爵夫人。她的继女几乎是个大美人,也几乎是个小姑娘,但是心肠却少有的好,心地也光明磊落、纯洁无瑕,人也活泼、聪明、温柔。公爵估计,半年过去了,理应初见成效,现在,对他儿子来说娜塔莎已经失去了新鲜感,失去了魅力,现在他已经不会用半年前的眼光来看自己未来的新娘了。但是公爵只猜对了一部分……阿廖沙的确一见钟情。我还要补充的是,父亲对儿子突然变得异常亲热(虽然仍旧不给他钱)。阿廖沙感到,在这种亲热背后隐藏着一种不可改变的、坚定不移的主张,因此他很苦闷——但是,他的苦闷程度,并不像他如果不是每天见到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因而感到苦闷的程度。我知道,他没有去看娜塔莎已经第五天了。我在离开伊赫梅涅夫家前去看她的时候,我心神不定地琢磨她到底想要对我说什么呢?我从远处就看到她窗户里的光,我们早就约定,如果她非常需要和一定想要见到我的话,就把蜡烛放到窗台上,所以每当我从附近走过(几乎每天晚上我都去),我看到窗户里那不寻常的光,就猜到她在等我,她需要我。最近以来,她经常摆出蜡烛,秉烛以待……
第十五节
我去时仅有娜塔莎一人在家。她抱拳当胸,心事重重,若有所思地在屋里静静地走来走去。桌上放着一只茶炊,早在等我了,已行将熄灭。她默默地向我伸出了手,笑了笑。她面色苍白,病容满面。在她的笑容中有一种既痛苦又温柔、逆来顺受的表情。她那湛蓝的、明亮的眼睛,好像比从前更大了,头发也好像更密了——这一切显得这样,都是因为瘦和病。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她一面向我伸出手来,一面说道,“我甚至想让玛夫拉上你家问问;我想,你不会又病了吧?”
“不,我没病,有事耽搁了,我马上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倒是你怎么啦,娜塔莎?出什么事啦?”
“什么事也没出,”她答道,好像感到奇怪似的,“怎么啦?”
“你写信给我……信是昨天写的,你让我来,而且规定了时间,不能早,也不能晚;有点非同一般。”
“啊,对了!因为我昨天要等他来。”
“他怎么啦,仍旧没来?”
“没来。因此我想:如果他不来,我就该跟你好好谈谈了。”她默然片刻后,又加了一句。
“那,今天晚上你也等过他?”
“不,没有等他;他晚上在那儿。”
“你是怎么想的呢,娜塔莎,他彻底地永远不会来了吗?”
“不用说,他会来的。”她回答,不知怎的特别严肃地看了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