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品意识不断撒播而且越来越浓郁的今天,奔波于商战的人们更愿意在商言商,但已在商海中拼打多年并已颇有成就的徐永却宁愿把许多时间用在文学创作上,并把写作看做了一种特殊的个人爱好和职责,他说他愿意逆时代潮流而行,选择向文学之岸的停靠休憩。这种不愿附着于生活的表层而向灵魂世界极力沉潜的文学自省意识,对于当下浮躁的语境氛围而言显得非常可贵。他对文学缪斯的深情呵护和真诚守望,凸显出一种诗意盎然的精神家园凝望情结,一种直面现实生存的深沉反思品格,因此值得我们高度重视和嘉许。
感受着现代社会快节奏的生活步伐,徐永在小说中塑造了一群精神漂泊者,以揭示人性迷失的困境。不管是《奔跑》中的三儿,还是《在哪儿下车》中的王朗,还是《雨一直下》、《让我给你讲个故事》、《没有你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等篇什中第一人称叙事者“我”,面对着灯红酒绿、光怪陆离的城市环境,都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种难以皈依的焦虑感。其实这些人物并非置身于繁华、奢靡、物欲横流的现代大都市,而是主要在县城、地级城市之类的生存空间辗转流离,作者的兴趣点也不是对大都市时尚风景的迅捷捕捉,即使在《长江大桥上照张相》中写到了南京,南京一地的都市流行色也并未进入叙事者的“法眼”,而是将长江大桥、大学宿舍、小饭店等一些并不时髦的场景做为具体的故事发生的环境。当然,这些精神的流浪者们并非完全居无定所,甚至《在哪儿下车》中的王朗还是城市上班一族,工作和生活都相对安稳舒适,但作者恰恰发现了他们飘忽不定的精神状态,将其凝造为一种似有还无的情绪氛围,在相对主观化的感悟叙述中,生动传神地浮现出深陷物质和精神困境的小人物的孤独与失落。
《奔跑》以一个不大的火车站为主要叙述场景,刻画了以偷盗为职业的三儿的一段生命历程,作为底层弱者,三儿要向王胖子交保护费饱受勒索之苦,但更重要的是他作恶的思维惯性与向善的理想愿望之间的碰撞煎熬。因此他混杂在茫茫人海之中,被小玉、静姐、灾区女孩、郝大头等人物群像所包围苦寻灵魂安放之所,一时难偿心愿,而不断保持着奔跑的姿态。《在哪儿下车》中的一切于王朗眼中均变得主观化了,排气管在“长叹”,站牌是“孤零零”的,路边平房“灰头垢脸”,公交车门像怪兽的嘴,雨中的车仿佛变成了飘荡在河里的树叶,而自己则成了趴在树叶上的蚂蚁……与主人公恍惚无依的心境相映衬,身外的事物也变得毫无生机,组成了萦绕不去的现实噩梦,不断异化着人的心灵。《雨一直下》中的“我”来到在雨中的街道上驾车而行,心中飘满联想的碎片,“车窗外的雨声如同一首老歌,朦胧的雨雾牵着我的思绪,我猛然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要去的地方”,诗意放逐之后却行无归路,这种思想的悖论一直撕扯着人的灵魂,让“我”陷入百般煎熬的情感困境中。
其实徐永这一类的小说并不擅长给出一个情节完整的故事,他更善于抓住一些主观化的生活碎片,一种肆意流动的内在情绪巧妙地加以艺术组接或曰拼贴,使之成为凸显主体意识的心灵浮雕。其实这可以说是一种力求创新的故事讲述方式,或者说这是一种力求在故事外讲故事的方式,故事的中心和重心不在情节发展的曲折复杂,而在情感和人心深度细部的探幽发微,呈现出较为鲜明的心理分析小说的特点。在汹涌澎湃的物欲大潮强势袭来的当下时空里,小说中的这些人物感受着纷至沓来的城市风景,却难以找到清醒的自我,挣扎于无家的焦虑泥淖而无法为躁动不安的心灵安魂。在《没有你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中,“我”对一切都感到索然寡味,生活过得散漫颓废,沙发上凌乱不堪,烟灰缸里盛满烟蒂,电脑键盘上撒着烟灰,电视节目满是肥皂剧和购物广告,早晨醒来望着天花板上的蜘蛛发呆,夜晚在繁华的街边抽烟,“霓虹灯、车灯闪烁,还有明明灭灭的烟头,让眼前的世界迷离、虚幻”,无尽的失落伴随着难耐的寂寞。它体现出当代人的一种时代情绪——向复杂人性的细部掘进,这种世纪末的迷失与无奈,与创作者对时代和周围环境的细致观察与认真考量密不可分,丰盈着强烈而纤细的艺术感知力和审美表现力。从这一层面上讲,徐永小说所选择的艺术表现重心和审美着力点都比较精巧和精当,与当下的时代生活形成了鲜明的互文关系。
如果说漂泊无依为徐永小说人物的日常表象的话,那么沉潜在焦虑情结背后的是对家园皈依的强烈渴望。当破碎无味的现实生活不能给漂泊的城市小人物带来归家的温暖和诗意的精神慰藉时,他们往往寻找别样的镜像进行审美想象,虚幻地满足现实困境中的灵魂煎熬。于是,向过去的美好时光回溯,寻求返璞归真的自我便成为这些人物下意识的生命冲动,而徐永则由此在变动不居的城市风景之外又设立了一个类似于乌托邦的想象世界,疲惫焦灼、无家可归的城市浪子常常在返观过去美好时光的诗性想象中获得继续生存的力量,哪怕它仅仅不过是性的一种暂时满足,也能充实人物自我干瘪焦渴的心灵。因此,这些人物虽倍感焦虑无靠,但仍不想成为无根的浮萍,不想沉湎于四处漫溢的生活流,一直过着无质感的另类生活,他们依然在顽强地追寻着身心的静谧与休憩之地,发掘曾使自己朝思暮想的原乡记忆,甚至是心造的幻境。正是这种专注于个体灵魂解放的冲动,既昭示出小说书写的深度,又触及到了城市生存事相的最本真的事实。
《奔跑》中的“三儿”人生失意时在逼仄的城市小房间里想起了儿时的欢乐:“母亲半蹲在地上,微笑着伸出双手,他在几米处犹豫着。母亲不停地鼓励,他终于跌跌撞撞的跑过去,一头栽进母亲的怀抱。他的两只手死死地抱住母亲的腰,心还在扑通扑通跳着。母亲的怀抱里有股淡淡的香味,和香烟的香味不同,是那种让他晕眩的香味。”当个体在现实中难以找到人生坐标时,回归母体寻求精神安慰便成为下意识的行为,已是成人的三儿不可能完成时光的流转回溯,只能沉浸在对母亲的温馨回忆中,他要在现实中寻找这种替代物时,静姐帮助他部分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最后当他出了审讯室一头栽在静姐温暖的怀里喃喃自语时,孩子一样受伤的心终于得到了母性的抚慰,无家的惶惑一扫而光,他们像两只快乐的鹿向上奔跑着……《某天的开始》中的王朗面对着城市喧嚣、狭小的空间,强烈的乡愁情结牵绊着他的思绪回到令他魂牵梦绕的原乡记忆:门前小河里凫水游动、左顾右盼的鸭子,青石上浣衣妇们噼里啪啦敲打声,母亲在台阶上搓苞米的身姿,带着小鸡崽们叨食的芦花老母鸡肥大的屁股一扭一扭的美丽样态……美好的过去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已经使都市辗转的王朗找到生活的勇气,他要寻找理想的未来而生活。《我要去那座城市》则干脆虚构了一个去向往的城市重温旧梦的故事,主人公其实并未进行去城市寻踪的行为,支撑这一切的是他的思绪和想象,那金子般的阳光和银子般的月光下的行程,鸟儿的鸣啭、风穿过庄稼的沙沙声、河水的潺潺声都令人神往,甚至在城市的街道上,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在柏油路上弹奏,那声音像小时候流行过的一首歌,就连工厂家属院的夏天的槐花香气也整座院子都晕晕乎乎的,人在第二天早晨醒来嘴里都会生出一股子槐花香来……这一切都源于叙事者的审美想象,是身体被拘圄于他乡异地而灵魂却向故地斯人深情靠拢的寻根情结。尽管可能有人会说这种审美想象过于浪漫,而人物由此获得的这种精神慰藉也来得有些虚妄,但是任何人却无法否认,正是这种审美想象和精神慰藉,能让身处困境肩扛苦难的人们不至于因绝望而沉沦,并催生出从废墟上站立起来的力量。众所周知,有深度有意义的文学不仅仅要摹写人们内心的复杂情绪,同时更应该寻找支撑人性向善向美提升和完善的审美骨架,以建构起人性救赎厚实而丰满的结局,从引领的向度上满足美好人性的诗意栖居和安然生长。因此,一个优秀的作家在撕裂现实困顿与不堪、洞悉人间苦涩本相的时候,还应该对读者进行情感引渡,揉搓出一份温情来承载苦难的人生,抵御生命的荒寒与无望。徐永的诸多小说已经显现出这方面的可贵追求,这对当下一味解构、游戏的时尚文学创作倾向无疑是一种有力的反驳。
由于徐永进行过自觉的创作理论学习,因此其小说在叙述样态上也别具特色,常常把现实主义式的理性顺时叙事与现代主义式的意识流叙事结合起来,兼具阅读接收的便利性和时空建构的复杂性。有的小说还具有较为鲜明的元叙事的印痕,比如《少年时代的朋友》(又名《隔着玻璃的岁月》)一面回溯过去的少年岁月,从时光之河中打捞儿时的“狐朋狗友”,一面不断凸显回望者的叙述印痕,构建元叙事的话语圈套,让一切都变得真真假假。“写到这,那段往事就像窗外的风景,透过玻璃看过去,那样的清晰,那样的近,仿佛用手就触摸得到。但是用手去摸,却摸不到,只是感到玻璃冰凉的温度,你这才明白,那窗外的世界已经离你很遥远了。今天我试图将那段往事如实的记录下来,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就像是一只粗笨的大手,在弹奏一首有相当难度的曲子,把一首好听的曲子弹得支离破碎”,诸如此类的叙述话语既是对线性故事进程的故意中断,对过去时光难以复原的真实揭示,又是在营造和渲染一种诗性的温馨氛围,折射着原乡记忆的的氤氲观照和亲和性召唤,这种叙事基调的艺术反差显示出作者良好的小说建构功底。
徐永已经具备了较为深厚的文学功力,使我对其今后的创作充满了期待和信心,相信他能够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在新世纪文坛踩踏出一条更宽阔更扎实的创作之路。
李掖平
2012年2月
李掖平,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山东文学》主编;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委。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