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儿都没剩?”他反而倒要牧师评评理,“人家浑身是土,你也知道——尘土都堵到的嗓子眼儿了,回家就该有酒喝。”
“那是当然。”牧师说。
“可是,没几回有喝的。”莫雷尔说。
“有水啊——还有茶。”莫雷尔太太说。
“水!水可清不了嗓子眼儿。”
他倒杯茶,吹了吹,从长满胡子的嘴里喝下,叹了口气。他又倒了一杯,把茶杯放在桌上。
“小心弄脏桌布呀!”莫雷尔太太说着把茶杯放在盘子上。
“我都累成这样了,还管你桌布不桌布。”莫雷尔说。
“真可怜哟!”他妻子大声挖苦。
屋里弥漫着肉和青菜味,还有矿井工服的气味。
他向牧师凑过去,大胡子随着向前一凑,脸上黑乎乎的,嘴巴显得很红。
“希顿先生,”他说,“每天呆在黑洞里,老在采煤工作面上挖,那玩意儿比墙还硬——”
“你就别在这儿诉委屈了。”莫雷尔太太插嘴说。
她恨莫雷尔是因为只要有别人在,他就诉苦,博取同情。坐在一边照顾婴儿的威廉恨他,那是一种男孩的恨,恨他虚情假意,又对母亲漠不关心。安妮也一向不喜欢他,见他就躲。
牧师走后,莫雷尔太太看了看她的桌布。
“弄脏啦!”她说。
“牧师陪你喝茶,你就让我干坐着?”他大声嚷起来。
两人都怒冲冲的,但她没吭声。孩子哭了起来,莫雷尔太太把锅从炉子上端下来,无意间碰着安妮的头,她也哇哇地哭起来,莫雷尔冲她直吼。正在大吵大闹,威廉抬头望着炉台上方那一行亮闪闪的大字,清清楚楚地读了出来:
“上帝保佑我们!”
正要去哄孩子的莫雷尔太太,听威廉一读,便扑过去打了他一耳光,说:“你瞎搀和什么?”
接着她又坐下来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威廉踢他坐的凳子,莫雷尔吼起来: “笑这么带劲,有什么好笑的!”
一天傍晚牧师刚走,她心想,她丈夫要是再夸耀一回,她可再也受不了啦,于是带着安妮抱着婴儿出去。莫雷尔曾经踢过威廉,做母亲什么时候也不会原谅他。
她走过牧羊桥,穿过草场,到了板球场。黄昏的时候,那一片片草地如同晚霞一样金灿灿的,推动水车的水声潺潺不断。她坐在板球场杨树下的座位上,对着黄昏暮色。绿茵茵的板球场展现在她眼前,显得整整齐齐,好似一片闪亮的汪洋。孩子们在看台的淡蓝阴影中玩耍。成群的乌鸦掠过淡云缭扰的天空飞回来,呱呱叫着。
夕阳西下。每当夜幕来临,德比郡的群山在红色的夕阳下都映得闪闪生辉。莫雷尔太太望着太阳西沉,只留下淡淡的花冠一般的蓝色,而西边的天空已一片朱红,好像所有的火都在那儿燃烧,只留下这花冠蓝得洁净无瑕。一时,田野那边隐秘的叶丛中的山楸浆果像火似的特别显眼。休耕地角落的几堆小麦秆似乎还活生生地立着;她觉得,它们是在向她点头致意;她的儿子或许会成为约瑟那样的人。东边的天空在夕阳的反照下粉红一片,西边一片鲜红,遥遥相映。山坡上被晒得闪闪耀耀的大堆干草已然冷清了。
莫雷尔太太觉来,无谓的烦恼消散不见、美好的事物纷纷浮现,在那幽静闲淡的好时刻,她才能心如止水并有力量来审视自己。有只燕子不时飞过她身边。安妮不时捡来一把杨树果。孩子在他母亲的膝上不肯安静,闹个不停,小手朝着阳光直摇。
莫雷尔太太低头看看他。她讨厌她丈夫,所以把这孩子视若灾祸。现在她对这孩子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她的心情因这孩子而变得沉重,简直就像这孩子不健康或者畸形似的。但他看上去很健康。不过她注意到这孩子皱着眉头,眼神抑郁,这都很特别,仿佛要探明什么是痛苦。她看到孩子沉思的黑瞳孔时,心里感到很沉重。
“他像在想心事啊——很伤心似的。”科克太太说过。
她看着他时,做母亲的沉重感顿时化为剧烈的悲伤。她贴近他,泪水从她心底深处一涌而出。小宝宝伸出几根手指。
“我的小心肝儿!”她轻声喊道。
那一刻,她从内心深处感到她和丈夫都是有有罪的。
小宝宝睁大眼看着她。那蓝眼睛跟母亲的一模一样,不过眼神中略显抑郁沉着,他仿佛已经意识到了打击过他内心深处的某些事情。
柔弱的婴儿躺在她怀里。那深蓝色的眼睛常常一下都不眨地望着他的母亲,仿佛要引导她说出她内心的想法。她已经不再爱她的丈夫;她本来就不想要这个孩子,可现在他躺在她怀里,牵动了她的心。她感觉到,把这个弱小身躯和自己连在一起的脐带仿佛还在连着。对这孩子的爱的热浪涌过她全身。她抱着孩子,紧贴着她的脸和胸口。她要一心一意地、竭尽全力地补回对他的爱,因为他是没有得到爱就来到这世上的。他出世了,她应当格外爱他,用自己的爱来引领他。
她又一次意识到了夕阳在对面的远山渐渐落下,红彤彤的。她突然双手举起孩子。
“看!”她说,“看啊!我的小宝贝!”
她把孩子朝绯红、搏动着的太阳一举,心里快慰了很多。她看见他举起了小拳头。她再把他抱回怀里,几乎羞愧不已,因为她一时情不自禁想让孩子回到他原来的地方去。
“要是长大,”她暗自思忖,“他会怎样——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她忧心忡忡。
“我以后要叫他保罗。”她脱口而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回家去。深绿色的草场上空忽然阴暗下来,使一切都溶解在黑暗之中了。
如她所料,家里没人。十点钟左右,莫雷尔回家来,至少这一天安然度过。
这段时间,瓦尔特·莫雷尔特别爱发脾气。矿上的活儿似乎使他筋疲力尽。一到家跟谁说话都没好声好气过。
星期五,到十一点他还没回家。孩子生病了,一刻也不消停,不抱他他就哭。莫雷尔太太累得要死,身体又虚弱,简直自顾不暇。
“那冤家怎么还不回来?”她疲倦地自言自语。
孩子总算在她怀里渐渐入睡。她已经精疲力竭连把孩子抱进摇篮的气力都没有了。
“算了!随他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不会说什么,”她说,“那只能惹我生气;我什么也不说。可我知道,要是他太不像话,我可是要发脾气的。”她自言自语地又说了几句。
他回来了,醉醺醺的,这是在报复她。丈夫进屋时,她埋头看着孩子,一眼也不想看他。她正憋着一肚子火,他倒好,歪着身子靠着厨柜,弄得瓶罐丁零当郎响,又去抓住壶的白色圆柄好让自己站稳。他挂好帽子和外套,转身回来,站得老远,怒视着她,而她只顾坐着,埋头看着孩子。
“就没什么吃的?”他问道,霸气十足,简直是在对仆人说话。他借着几分醉意,竟然学着城里人说话,快而含糊,装腔作势。莫雷尔太太最讨厌他这德行。
“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有什么。”她无动于衷地说。
他站在那儿瞪着她,不动声色。
“我好声好气地问,你就应该好声好气地回答。”他装腔作势地说。
“我已经回答了。”她说,仍对他不理不睬。
他横眉怒目。一摇一晃地向前走。他一手扶住桌子,另一只手拉开抽屉拿刀切面包。抽屉都拉不出来,因为他是站在侧面斜着拉。他脾气上来了,使劲一拽,整个抽屉都被扯了出来,匙子、叉子、刀子,无数金属器皿稀里哗啦全部摔到了地上。孩子被吓得一惊。
“你干什么呢,笨手笨脚的!”孩子的母亲嚷道。
“应该你来收拾。女人就得伺候男人!”
“伺候你——伺候你?”她嚷道,“是!我总算明白了。”
“对了,我来教你该怎么做。伺候我,是的,你就得伺候我——”
“别做梦了我的大老爷。我宁愿侍候门外那只流浪狗。”
“什么——什么?”
他正准备把抽屉放回去,一听她这话,便转过身来,眼睛通红,恶狠狠地把她瞪了好一会儿,一声没吭。
“呸!”她立即轻蔑地啐了他一口。
他心情激动,猛地拽出抽屉,抽屉像刀似地砍在他腿上。等他反应过来,便将抽屉朝她扔去。
抽屉很浅,一角打中了她的额头,随之摔在壁炉里了。她晃了晃,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她伤心极了,抱起孩子紧贴胸前。过了一阵,她好不容易才缓劲儿过来,孩子吓得大哭。她左额上的鲜血直流,她低头看着婴儿,头晕眼花,几滴血渗进婴儿的白围巾,好在没伤到孩子。她把头向左右摇摇以保持平衡,血流进她的眼睛里。
瓦尔特·莫雷尔仍像刚才样站着没动,一只手搭在桌子上,呆了。他自认为能站稳,便向她走去,摇摇晃晃的,一把抓住她坐的摇椅的椅背,差点把她从摇椅上掀下来;然后往前凑了凑,一边摇晃一边说,那关切的口气颇有些令人诧异:“打着你啦?”
他又一摇一晃,好像会一下倒在孩子身上似的。闯这么大的祸,他早慌神儿了。
“走开。”她说,竭力保持镇定。
他打个嗝。“让——让我瞧瞧!”说着又打个嗝。
“走开!”她嚷起来了。
“让我——让我瞧瞧,老婆。”
她闻到他一身酒味,感觉得到他抓住她的摇椅的椅背,抓得直摇晃,椅子也跟着剧烈地晃动。
“走开。”她说,有气无力地把他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