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威廉这年龄,他个子算是高的了,不过他特别敏感,早就吓坏了,看着父亲。
“出去!”莫雷尔太太命令儿子。
威廉吓得根本不敢动。莫雷尔握紧了拳头,一弯腰。
“我来让他‘出去’!”他发疯似地吼道。
“什么!”莫雷尔太太大声喊道,愤怒不已,气喘吁吁,“你不能听那个女人饶几句舌就打他,你不能这样。”
“我不能?”莫雷尔喊道,“谁说我不能?”
他眼睛瞪着孩子冲了过去。莫雷尔太太抢先一步站在二人之间,举起拳头。
“你敢!”她大声说。
“你!”他嚷道,一时不知所措,“你!”
她急忙转身冲着儿子。
“快走!”她狂怒地命令他说。
孩子好似被她催眠了,立马转身跑了出去。莫雷尔冲到门口,已经晚了。他转回来,怒气冲冲,就连满是煤灰的脸都顿时变得苍白起来。他的妻子此进也已经怒不可遏。
“只要你敢!”她厉声地说,声音洪亮,“只要你,先生,敢碰那孩一指头!我叫你后悔一辈子!”
他怕她了。虽然他火冒三丈,却也只好坐下。
等孩子们长大到她可以脱身时,莫雷尔太太去参加了妇女互助协会。这是个小型的妇女俱乐部,是批发合作社的附属机构,每逢周一晚在贝斯特伍德“合作社”杂货铺楼上长长的房间里开会。妇女们要讨论合作社的好处和其它社会问题。有时让莫雷尔太太读读报纸。孩子们见一向只会干家务活儿的母亲坐在那儿洋洋洒洒地写,又是思考又是查资料,接着又写起来,都觉得很是奇怪。每当此时,孩子们都会对母亲产生无比的尊敬。
当然,孩子们也喜欢这个互助协会。她只有去这儿,孩子们才会舍得——一则因为她喜欢这地方,二则因为孩子们从那里得到了欢乐。有些丈夫怀有敌意,觉得自己的妻子未免也太自主了,于是把协会叫做“叽叽喳喳”店——或者说是闲话店。
孩子十三岁时,她给他在“合作社”办公室找了份差事。他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人又很坦率,容貌豪犷,一对充满真诚的斯堪的纳维亚人的碧蓝色眼睛。
“你干嘛让他去办公室打杂呢?”莫雷尔说,“只会把裤子磨破。能挣几个钱?刚开始能发多少?”
“刚开始多少不要紧。”莫雷尔太太说。
“不要紧!让他跟我下矿井,少说一周也能挣十个先令。可你认定坐凳子把裤子磨穿才挣六先令也比跟我下井挣十先令强,我知道。”
“他决不去矿井,”莫雷尔太太说,“这种活儿干到头了。”
“我下井挺好,他怎么就不能来下井了?”
“你十二岁时你母亲送你到矿上去干活,这不能成为我也把孩子送到矿上的理由。”
“十二岁!连十二岁都不到呢!”
“管它呢!都一样。”莫雷尔太太说。
她很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他上了夜校,又学会了速记,十六岁时,除了一个人,他已经成为当地最好的速记员和簿记员。后来又到夜校做教师。但他性子挺火爆,好在人本性善良、个子又高大,起到了保护作用。
凡是男人干的事——正经事——威廉都行。他跑起来快得像风。十二岁那年赛跑就得了冠军:得了一个玻璃墨水台,形状像个铁砧。它骄傲地竖立在厨柜上,给莫雷尔太太带来了无尽的欢愉。孩子是为她才赛跑的。他手里捧着那个铁砧飞快跑回家,气还没喘上来就是一声“瞧啊,妈妈!”这是他献给母亲的第一件真正的礼物。她如皇后一般接过它。
“好漂亮呀!”她惊叹道。
之后,他很有志气。他把挣到的钱都交给了母亲。当他一周挣十四先令的时候,她就退给他两先令,他又不会喝酒,觉得自己可有钱啦。他跟贝斯特伍德的中产阶级市民做朋友。这小镇上地位最高的人是牧师,接着是银行经理,然后是医生,商人,最后是矿老板。威廉开始结交药剂师、教师和商人的儿子。他在机械工会本部打台球。他还不顾母亲的反对去跳舞。贝斯特伍德的种种娱乐,从教堂街上的便宜舞会到运动比赛和台球,他什么都爱。
他对保罗描述过的女人可谓林林总总,五光十色,而在威廉心中她们大多如同采下来的花一样,只能持续短短两周。
偶尔还会有情人上门来追求她那行踪不定的“王子”。莫雷尔太太在门口就见到过一位陌生姑娘,她当时就发觉事情不妙。
他一回到家,很生母亲的气,她太厉害了,把姑娘打发走了。他这人漫不经心,却又为人热情,总是迈着大步走路,偶尔也皱着眉头,常常一高兴便把帽子往后一推,戴在后脑勺上。今天他就是皱着眉头进家门的。他把帽子往沙发上一扔,一只手托着下巴,瞪着母亲。她个子小,头发朝后梳着。她显得平静而有威信,却又极其亲切。她知道儿子在生气,她心中也难免有些焦虑。
“昨天是不是有位小姐来找过我,妈妈?”他问道。
“我不知道有位什么小姐,是有个姑娘来过。”
“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我忘了,就这样。”
他有点生气了。
“很漂亮的姑娘——看上去就像位尊贵的小姐?”
“我没看她。”
“大大的棕色的眼睛?”
“我没看。去告诉你的那些姑娘们,儿子,她们想要追你就追呗,但是别上家里来找你。把我的话告诉这些——你在舞会上认识的那些轻浮丫头。”
“我肯定她是个好姑娘。”
“我肯定她不是。”
争执就此结束。母子二人为跳舞的事大吵过一回。威廉说他要去赫克纳尔托卡德——被认为是个下等小镇——参加化装舞会时,分歧达到了极点。他想化装成苏格兰高地人。他有一个朋友正好有这样的衣服,他穿着恰好合适,可以租来用。服装送来,莫雷尔太太收下,态度却很冷淡,不愿意打开包。
“我的衣服送来啦?”威廉喊道。
“前屋有个包。”
他赶紧跑过去,割断了绳子。
“妈你想想,你儿子穿上这身衣服会是什么样啊!”他说,兴高采烈地把衣服拿给她看。
“可是,我根本不愿想你穿它是什么样。”
舞会的当天晚上,他回家换衣眼,莫雷尔太太正穿上大衣戴好帽子。
“你不想待在这儿看看我吗,妈妈?”他问道。
“对!我不想看。”她回答。
她面色如土,满脸横秋。她担心儿子会走上他爸爸那条路。他迟疑了一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中焦急。接着他一眼看见了那顶有彩带的苏格兰高地帽子。他兴奋地把帽子拿起来,立刻便把她忘了。她转身走出去。
十九岁那年,他突然离开了合作社办公室,在诺丁汉找了一份差事,一周可以挣三十先令而不再是十八先令。还经常加薪。他的父母高兴坏了。莫雷尔太太希望靠他的扶助来帮帮两个小儿子。安妮现在正上学,准备当老师。聪明的保罗也很不错,正跟他的教父学法语和德语,就是那位牧师,他现在仍然是莫雷尔太太的女子朋友。非常娇惯,长得又漂亮的亚瑟,在公立小学上学,听说他想要争取拿到去诺丁汉上中学的奖学金。
威廉在诺丁汉干新差事干了一年。他刻苦学习,人也沉稳了些。好像有什么事让他烦恼。他依然出去参加舞会和聚会。但他不喝酒。晚上他很晚回家后还要再学习很久。母亲劝他保重身体,要么做这个要么干那个,不要把有限的精力分散在太多事情上。
后来他在伦敦找了份工作,一年能赚一百二十镑,简直是巨款了。他的母亲也不知道是喜是忧。
“他们让我周一到莱姆街去,妈妈。”他一边看信一边喊,目光炯炯。莫雷尔太太里一沉。他念信:“‘是否接受,请于礼拜四前回复。您忠实的——’他们要用我,妈妈,一年一百二十镑,连要先见见我这话都没说。我可以的,不是早就告诉过您了吗?想想,我,去伦敦啊!我一年给你二十镑,妈。我们要在钱堆里打滚啦。”
“是啊,我的孩子。”她悲戚地回答。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为他获得成功而来的喜悦远不及她为儿子即将离家而产生的悲伤。她是多么爱他呀!不仅如此,她也曾对他抱有深深的希望。她几乎是在为他而活。她喜欢为他做事;喜欢给他端茶,给他熨平衣服,他也以此自豪。儿子为他的衣领自豪对她而言是一件无比快乐的事。现在她不能再为他做这些了。他要离开自己了。她仿佛觉得他将要离开她的心。他离开她却似乎并无依依不舍之情。她悲伤、痛苦,正是为此。他几乎连人带心都走了。
离开的前几天——他正好二十岁——他把他的情书都烧了。这些情书原本放在厨房碗柜上的文件夹里。他曾给妈妈读过几封情书里的某些段落。有些信,她不怕费事,自己拿出来读过。大多很琐碎。
到了周六的上午,他说:
“使徒来,我们来好好看看这些信,你会看到花和鸟的。”
莫雷尔太太在星期五就把星期六的活儿干了,因为那是儿子在家的最后一天。她在给他做他爱吃的米糕让他带走。儿子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母亲有多痛苦。
他抽出第一封信。是一个淡紫色的信笺,上面画有紫绿色的蓟花。威廉闻闻信笺。
“好香啊!你闻。”
他说着就把信凑到保罗的鼻子下。
“哟!”保罗说着,吸个不停,“你说这叫什么味啊?你闻,妈妈。”
他母亲纤巧的鼻子急忙闪避开信笺。
“哪来的那些废话,我才不闻呢!”她轻蔑地说。
“这女孩的爸爸,”威廉说,“富得像克利萨斯。她管我叫拉法耶特,因为我懂法语。‘你会明白,我已经原谅你了’——我喜欢她原谅我。今天早上我跟母亲谈到你了,她想请你在礼拜天来我家喝茶,不过还要得到爸爸的同意。我真希望他同意呀。我会让你知道这是怎么产生的。不过,如果,你——”
“‘让你知道是怎么’什么?”莫雷尔太太打断问道。
“‘产生’——哦,是的!”
“‘产生’!”莫雷尔太太嘲讽地重复一遍。“我还以为她读过不少书!”
威廉觉得有点不自在,不再谈这姑娘,顺手把有蓟花的信角给了保罗。他继续念了一些信的段落,有的逗乐了他的母亲,有的却让她伤心也为他担心。
“孩子,”她说,“她们都太精明。净给你灌迷魂汤,你就对她们像个小狗一样服服帖帖,人们挠挠它的头它就乖乖的了。”
“嗨,她们可没法永远挠下去,”他回答,“她们一挠完,我就走了。”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脖子上套了条绳子,你想去也去不了啦。”她回答。
“我才不会的!我跟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比都不相上下,妈妈,她们用不着那么自以为是。”
“是你自以为是吧。”她平静地说。
不久,地上已是一堆烧卷了的黑纸灰,那一扎香喷喷的书信变成了纸灰;另外就是保罗从个个纸角撕下来的三四十个美丽花签——有燕子、勿忘我和常春小枝。威廉去伦敦开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