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病房中的暮色变得更浓郁。黑暗总能使我想起我童年时的孤独和无人关爱,可是,今天降临的夜却使我产生一种更加离奇的感觉。在病房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每一个缝隙都充满死亡的气息——它贯穿我的整个思想,束缚着我的一举一动。死亡!死亡和上帝是分不开的。在死后的世界里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我会得到什么?永久的痛苦?永恒及其复仇的上帝?上帝什么样?我却不得而知。不过,我只希望上帝不要像在寄宿学校里日夜萦绕着我们的那种可怕的样子。
在我的一生中一直记忆犹新的是那幢寄宿学校的校舍:红砖墙,宽敞灰色的大厅。高大的院墙把我们和男生住的地方隔开,整个校园延伸很远。我们与外界隔绝,但是,我从不会忘记去学校的第一个早晨,那时,我的兄妹们被领到专门为他们准备的一座大楼里。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的眼神中充满恐惧的神情,他们那不自信的步态和面孔,往往把祈求的目光投向我。当时我在想,我的心被苦痛和悲伤撕碎。
我和我的两个姐姐被送到一间窄小的接待室,那里有一位严肃的老修女,最初,她在我们中间找了半天什么东西,然后进行了剃度。给我们每一个人发了两件长裙。“如果你们要是逃跑了,穿着这身衣服就是活生生的耻辱。”老修女警告说。我们都把我最小的姐姐德尔玛温柔地称作“小姐姐”。我们被领到一个高年级女寝,我和姐姐佐伊丝还有另一些女孩一同排成队走进我们的集体宿舍。当我们走到床前时应当停住脚步站好,一直等到值班生吹哨。应当按照她的哨声信号快速脱掉衣服,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熄灯了!外面的泉水还在翻腾作响,我们被关在一个大黑屋子里。我紧张地看着黑暗,外面的树叶每沙沙地响一声我就被吓得颤抖一下,我躺着,等待着,直至看到我最终进入没有恐惧、没有痛苦、没有孤独的世界里。
每逢礼拜天,所有学生都去教堂洗礼,我和姐姐们来到一个小教堂的一个角落里观望着。整整分别一周后,我们先在那里看到她们,由于我只专注于男生们待的那个地方而忘了自己,可就在这时,我的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我的热情却一下子冷却下来。原来,在祷告时,为了保持秩序,姐妹们有一个专用工具:一根一端带有橡胶球的细长木杆。我难以记得钟声叮当响是什么意思,应当跪下来在胸前画十字祈祷时神甫的手势又是什么意思,尽管这样,我还一次没挨过无情小棍的抽打。无论谁都无法阻止我去看那些兄弟们,因为这种满足即便受到惩罚也值!
在寄宿学校,经常有人给我们讲关于上帝的故事,但是,我从不怀疑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在那里,他们向我们灌输这样的思想:我们是印第安人,印第安人有多神教教徒和违反教规的人,还有修道士,他们是上帝喜爱的女儿们,号召人们帮助我们迷失的灵魂走正义之路。我的姐姐德尔玛经常受罚,每次她都应该感谢打她的那个修女,否则,她还会多次挨打和受屈辱。我相信,姐姐们是上帝注定的命运者,最初,我害怕上帝,我所听到的关于上帝的一切都只会增加我的恐惧。上帝在我的思想中呈现出凶恶、无忍耐性和有复仇心的形象。我在上帝面前不能得到保护——他随时都能把我从地球上除掉,还要进行最后审判,把我送进地狱。我只幻想永远不要见到这个如此不爱我的令人恐怖的上帝。
……我看着墙上的大钟。从那时起只过去短短几分钟我的丈夫佐就来了,总共只有几分钟!……从窗外射到屋内昏暗的灯光无法照亮阴暗角落里的深深的黑影——这些黑影充满整个房间,纷纷变成幽灵,变成我从前的幽灵。我的思绪一个接一个地穿过记忆中的黑暗走廊。应当让这些思绪停下来,平静下来,否则,我就会被这幽暗的波澜束缚住。我竭尽全力在自己的想象中勾画我童年时代某些幸福的时刻。
博雷纳茨克学校是专门为印第安人子女设立的,是基督教新教循道宗教徒创办的。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校门上方的名言:“心灵上的盲目无知将导致毁灭”。所以我确信这句名言是针对我们印第安人的,如果学校不能教会我们用客观真实的观点去看世界,那我们必然毁灭。我完全明白,当我漫步在城里时,我的信念很坚定,不过,我往往会碰到这样的警示牌“印第安人和狗禁止入内!”。
博雷纳茨克学校停留在我的记忆中:在我的记忆中它比天主教寄宿学校明亮得多。我们在比较舒适的小班里学习,老师总是温柔耐心地听每一个孩子倾诉心声。我知道,上帝并不总是凶恶和有复仇心的,基督教新教循道宗教徒的上帝是善良和宽厚待人的,他对我们不听话的举止而生气,却为我们取得好成绩而高兴。基督教新教循道宗教徒经常大声宣布中断他们的祈祷,可是,对我来说不会太难适应这些出人意料的“阿门!”、“哈利路亚”(基督教、犹太教赞美上帝时的用语)。可是,尽管学校里的氛围热情而可信赖,我仍然惊异地等待着同神秘而怪异的上帝见面,我已准备好接受他对我的每一个过错的惩罚。
一到夏天,我定期去路德宗教堂和浸礼宗教教堂,有时也去救世军教堂。他们之间在教义上的区别其实当时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而相当重要的是,我在每一个教堂都了解到关于上帝的某些新知识。我的年龄越大,越想更多地领略上帝,洞悉上帝的奥秘,感受他在地球上的存在。我不知疲倦地祈祷,可是,我似乎觉得,上帝听不到我向他提出的问题——我的话一说出去便融化在空气中,不会到上帝的耳朵里。我11岁时,我精神振奋地去找学校老师问道:“在天上的某个地方是否真的存在上帝?”我相信,老师只用一句话就能解决我的全部疑问,我非但没有得到老师的回答,反被责骂一顿。我激愤地问道,我怎么能耻笑和不相信上帝的存在呢!老师命令我跪下,祈求上帝饶恕。于是,我照做了。可现在我确知,不会得救,我怀疑上帝,因为他把我送进地狱,我永远也不会被饶恕。
还是在夏天,我住在父亲的家里时,我曾发生过一件事,在我心灵中充满永久的恐惧。那还是在我幼小时,我喜欢仰望天空。就在一天晚上,我正躺在床上,按照通常的习惯,我看着天空中浮动的乌云和最早被“点亮”的星星。突然,从乌云中出现一个耀眼的东西划破夜空的黑暗,可是,它却不像光,它从一端摆向另一端,它似乎像在寻找某个人,这能否是在找我?而不是在找我们中的每一个人。这时我毛骨悚然,全身发冷,我明白了:这是耶稣,这是我同他发生的第二次事件。学校向我们讲授:上帝来的时候就像夜里的盗贼一样,他带走遵守教规者并烧掉罪孽。我由于对此害怕而惊叫起来。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聚光灯,在父亲说服我以这种方式去他生活的城市里庆祝狂欢节之前已过去几个小时。我终于平静下来,可是,在这一事件发生之后,我躺下睡了,睡前我总是把窗帘挡得严严实实的,尽量控制自己不往外面看。
我仍在继续寻找自己的真理。我记得,我是怎样专心致志地去教堂,背诵《新约全书》中的整段章节。我终于有了自己的“神学观”。我断定,可能人死后灵魂和肉体一起进入坟墓直至复活,当耶稣降临时,把那些遵守教规者从地狱中解救出来。不过,我值得介绍一下我特殊的死,这就像我在想象中描绘的那种阴郁和寒冷——永久的黑暗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