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载1925年3月14日《现代评论》第1卷第14期,署名徐志摩。初收1930年4月上海中华书局版《轮盘》。
翻身?谁没有在床上翻过身来?不错,要是你一上枕就会打呼的话,那原来用不着翻什么身;就使在半夜里你的睡眠的姿态从朝里变成了朝外,那也无非是你从第一个梦跨进第二个梦的意思;或是你那天晚饭吃得太油腻了,你在枕上扭过头颈去的时候你的口舌间也许发生些唼喋的声响——可是你放心,就这也不能是梦话。
咢先生年轻的时候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睡不着,往往第二只袜子还不曾剥下,他的呼吸早就调匀了,到了早上还得他妈三四次大声的叫嚷才能叫他擦擦眼皮坐起身来的。近来可变得多了,不仅每晚上床去不能轻易睡着,就是在半夜里使劲的禽着枕头想“着”而偏不着的时候也很多。这还不碍,顶坏是一不小心就说梦话,先前他自己不信,后来连他的听差都带笑脸回说不错,先生您爱闭着眼睛说话,这来他吓了,再也不许朋友和他分床或是同房睡,怕人家听出他的心事。
咢先生今天早上的确在床上翻了身,而且不止一个,他早已醒过来,他眼看着稀淡的晓光在窗纱上一点点的添浓,一晃晃的转白,现在天已大亮了。他觉得很倦,不想起身,可是再也合不上眼,这时他朝外床屈着身子,一只手臂直挺挺的伸出在被窝外面,半张着口,半开着眼,——他实在有不少的话要对自己说,有不少的牢骚要对自己发泄,有不少的委屈要向自己清理。这大清清的早上正合式。白天太忙;咒他的,一起身就有麻烦,白天直到晚上,清早直到黄昏,没有错儿;那儿有容他自己想心事的空闲,有几回在洋车上伸着腿合着眼顶舒服的,正想搬出几个私下的意思出来盘桓盘桓,可又偏偏不争气,洋车一拐湾[弯]他的心就像含羞草让人搔了一把似的裹得紧紧的再也不往外放;他顶恨是在洋车上打盹,有几位吃肥肉的歪着他们那原来不正的脑袋,口液一绞绞的简直像冰葫芦似的直往下挂,那样儿才叫寒伧!可是他自己一坐车也掌[撑]不住下巴往胸口沉,至多赌咒不让口液往下漏就是。这时候躺在自己的床上,横直也睡不着了,有心事尽管想,随你把心事说出口都不碍,这洋房子漏不了气。对!他也真该仔细的想一想了。
其实又何必想,这干想又有什么用?反正是这么一回事啵!一兜身他又往里床睡了,被窝漏了一个大窟窿,一阵冷空气攻了进来激得他直打寒噤。哼,火又灭了,老崔真该死!呒!好好一个男子,为什么甘愿受女人的气,真没出息!难道没了女人,这世界就不成世界?可是她那双眼,她那一双手——那怪男人们不拜倒——O, mouth of honey, with the thyme for fragrance. Who with heart in breast could deny your love?这两性间的吸引是不可少的,男人要是不喜欢女人,老实说,这世界就不成世界!可是我真的爱她吗?这时候咢先生伸在外面的一只手又回进被封里去了,仰面躺着。就剩一张脸露在被口上边,端端正正的像一个现制的木乃伊。爱她不爱她……这话就难说了;喜欢她,那是不成问题。她要是真做了我的……哈哈那可斗[抖]了,老孔准气得鼻孔里冒烟,小彭气得小肚子发胀,老王更不用说,一定把他那管铁锈了的白郎林拿出来不打我就毁他自己。咳,他真会干,你信不信?你看昨天他靠着墙的时候那神气,简直彷彿一只饿急了的野兽,我真有点儿怕他!咢先生的身子又弯了起来,一只手臂又出现了。得了,别做梦吧,她是不会嫁我的,她能懂得我什么?她只认识我是一个比较漂亮的留学生,只当我是一个情急的求婚人,只把我看作跪在她跟前求布施的一个——她压根儿也没想到我肚子里究竟是青是黄,我脑袋里是水是浆——这那儿说得上了解,说得上爱?早着哪!可是……咢先生又翻了一个身。可是要能有这样一位太太,也够受用了,说一句良心话。放在跟前不讨厌,放在人前不着急。这不着急顶是紧,要像是杜国朴那位太太,朋友们初见面总疑心是他的妈,那我可受不了!长得好自然便宜,每回出门的时候,她轻轻的软软的挂在你的臂湾[弯]上,这就好比你捧着一大把的百合花,又香又艳的,旁人见了羡慕,你自己心里舒服,你还要什么?还有到晚上看了戏或是跳过舞一同回家的时候,她的两靥让风刮得红村村[扑扑]的,口唇上还留着三分的胭脂味儿,那时候你拥着她一同走进你们又香又暖的卧房,在镜台前那盏鹅黄色的灯光下,仰着头,斜着脸,瞟你这么一眼,那是……那是……咢先生这时候两只手已经一齐挣了出来,身体也反扑了过来,背仰着天花板,狠劲的死挤他那已经半瘪了的枕头。那枕头要是玻璃做的,早就让他挤一个粉碎!
唉!咢先生喘了口长气,又回复了他那木乃伊的睡法。唉,不用想太远了;按昨儿那神气下回再见面她整个儿不理会我都难说哩!我为她心跳,为她吃不下饭,为她睡不着,为她叫朋友笑话,她,她那里知道?就使知道了她也不得理会。女孩儿的心肠有时真会得硬,谁说的“冷酷”,一点也不错,你为她伤了风生病,她就说你自个儿不小心,活该,就使你为她吐出了鲜红的心血,她还会说你自己走道儿不谨慎叫鼻子碰了墙或是墙碰了你的鼻子,现在闹鼻血从口腔里哼出来吓呵[唬]人哪!咳,难,难,难,什么战争都有法子结束,就这男女性的战争永远闹不出一个道理来;凡人不中用,圣人也不中用,平民不成功,贵族也不成功。哼,反正就是这么回事,随你绕大湾[弯]儿小湾[弯]儿想去,回头还是在老地方,一步也没有移动。空想什么,咒他的——我也该起来了。老崔!老崔!打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