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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性感替身

当我数到四十三的时候,全身都安静下来。与此同时,有人从下面的楼门口走出去。我顾不得看那人的身影,把仙人掌推了下去。楼上总会掉下东西,这是一起意外事故。

顾客

手伸进水盆,晚上十点半,我的一切又开始了。

我抓起香皂,大拇指和食指扣住,慢慢揉搓起来。左手搓洗十五次,右手搓洗十五次。香皂沫闪着光泽,在我的手指间膨胀、坠落,我全神贯注地看着,眼里是梦一般的不安。

每天洗手十二遍,也许更多,这要根据天气状况,或者心情。今天晚上我的心情很糟糕,我拼命控制自己不要去想。洗手可以分散痛苦,这是母亲告诉我的。母亲还告诉我:生活不能乱,要有次序。

就好像周一穿黛安芬,周二穿爱慕,周三穿古今,周四穿什么?华歌尔。

我的衣柜塞满了内衣,那全是替身的道具。男人们喜欢我丰腴的身体,喜欢C罩杯的胸,喜欢我在床上的表演。

最开始我只是想放纵一下。女人的放纵和不安从倾听开始,一些微妙的符号,它们一旦进入神经末梢,就像章鱼的触角蔓延开来,让人恐惧,也让人着迷。

后来这一切变成了我的生活。生活不能乱。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刚才搓洗香皂到底用了多少下?这个问题使我全身紧绷。那么只能重来了。我回头看了看挂钟,11点过5分,我浪费了35分钟。

我从来不把男人带回家,这是原则问题,在宾馆可以,我只是扮演替身。每个男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情欲的形象,可惜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找不到真实的,我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那个形象。当然只是一部分,其余部分由别的女人代替。

但是今天晚上在丽都宾馆,那个南方商人——我的顾客,伤害了我。

顾客给我安排了一个新名字,可能是他的初恋情人,或者是一次邂逅却无法得到的渴望。顾客要求我扮演那个女人,当他喊出那个名字的时候,我要答应,并且表现出热情。这对我是一种侮辱。

我并不厌倦自己的工作,也说不上喜欢,但不管怎么样,我不会让工作进入心灵。当不同的顾客,在我身上拼凑可怜的欲望碎片时,我会沉入自己的心灵,游离在肉体之外。

因此我回答那名顾客:“不行。我不会答应的。”

顾客拧着稀疏的眉毛,似乎没理解我的意思。“你出来做,就得懂规矩。”顾客强调,“现在我来订规矩。”

“算了,我不做了。”我起身,穿起曼妮芬。

今天是周五,周五穿曼妮芬。水蓝色,朦胧的性感,双乳挺实。镜中的自己就是那样,百分之八十二的锦纶,百分之十八的氨纶。但我不该选这个颜色。

顾客抓住我的胳膊,我挑起了他的欲望,又要毁灭这种欲望,他的呼吸充满了愤怒和痛苦。

“对不起,我约了医生,明天一早要去看病。”我说。

“我不管。先把事办完。”顾客嘶哑地说。

我看着眼前那具肥胖的躯体,小腹松弛下垂,内八字的脚颤抖着,像个太监。我忽然就笑了。

“你笑什么?”顾客眯缝着小眼睛。

“你像个死人,”我低声说,“除了有点弹性以外,基本上就是个死人。”

我的眼神和语气吓住了顾客。我甩掉他的手,穿起衣服,离开了丽都宾馆。

夜风拂动我的面颊,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正常轨道。

医生

夜里11点55分,该清理毛巾了。

我把毛巾提在眼前,上面有渣子。一惯如此,毛巾总是不干净,堆满了细菌,就像这里的生活。

我把毛巾塞进水盆,用力搓揉,然后提起来,抖一抖。

当我数到四十三的时候,全身细胞都清肃下来,像一场圣洁的祭祀活动。我拧紧毛巾走到门后,那上面有七个铁钩,次序不能乱,我紧张地对自己说,生活就是选择。

这时楼下传来奇怪的声音。我紧张得全身痉挛。又来了,几乎每天晚上都是这个时间,总在我全神贯注进行选择的时候,三楼的床就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从窗口飘进来。

我满脸胀红,呼吸也变得急促,痛苦和绝望吞噬了我的心。我又被打乱了,但是还能从头开始吗?

楼下那个精神科医生,就是明天我预约要见的医生,此时正跟一个女人欢爱。我虚弱地走到窗边,闭起眼睛。年轻医生的脸庞从黑暗中浮现,英挺的鼻梁,眼睛充满金属质感。

医生并不知道,我就是住在他楼上的房客,我每次去诊所见他,都会卸掉艳妆,戴着墨镜。当然,他可能会记得我,是以医生的角度,记住我的偏执。

陈拓的目光

“医生,我控制不了自己,我知道这样不对,我很痛苦。”我说。

“就叫我陈拓,好吗?”医生用柔和的目光看着我。

那是我们第一次遇见。虽然眼睛上隔着一道深色玻璃,我还是感到窒息。陈拓的目光穿透我的瞳孔,在心里最深处激起颤鸣。我不禁抖动起来。

“怎么了?”陈拓问。

“我每次……每次都感到既愧疚又兴奋,我快崩溃了。”

“这是强迫行为,”陈拓说,“生活在压力中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强迫症,比如,她总怀疑自己家的门没锁好,走在马路上担心被车撞,甚至走到楼下时,也会害怕,怕楼上掉下玻璃或者花盆。”

“可是,陈医生……”我紧张地耸起双肩。

“还有,站在高处就有跳下去的冲动。”陈拓继续自己的描述。

“我总是不停地洗手,直到确定洗干净为止。”我的情绪逐渐高涨起来,“两三个钟头后,我命令自己,这是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可那没用,我越是痛苦,就越要拼命洗手。往桌上放东西也是这样,我要不停地摆弄它,变换方向、角度、位置。”

“强迫症患者把自己的生活当作一种仪式。神圣的,能够安妥心灵的仪式。”

“你的意思……”

“顺其自然,要慢慢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我有点明白了。”

“多出去走走,游泳、健身,多结交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陈拓微微前倾,“你的生活圈子很小吧,可能很少见到什么人。你还有洁癖,对不对?你的工作环境一定很单纯。”

“是啊,”我轻声说,“洁癖,可能就是这样的。”

“所以,你要顺其自然,不要与自己的情绪对抗。”陈拓又强调了一遍。

归宿

明天去见陈拓,穿什么衣服呢?自从两个月以前,他成了我的医生以后,我总在考虑这个问题。我常常会想起他温暖的眼神,在宾馆的床上,在工作之外的心灵世界里,我和他在一起。

陈拓说对了,别人在我身上拼凑欲望碎片时,我会通过冥想转移注意力。当陈拓出现后,我的思绪终于在肉体之外找到了归宿。

那么,明天穿什么衣服呢?周六陈拓原本不上班,但他没有拒绝我的预约。其实陈拓不明白周六对我的意义。我在周六给自己放假,不必穿着表演服装,也就是说,我将成为一个自然的女人,就像普通的女子想要诱惑自己的爱人那样,使用最蠢的和最可笑的办法。

我从窗边起身,来到衣柜前,满目的服饰,漂亮,却没有活力。我不再看它们,而是打开旁边的柜门,狭窄的空间里都是生活装。但是太少了,我一直没意识到,我会迫切渴望一件漂亮的生活装。

我翻了几件,眼泪突然流下来。我骗不了自己,半夜三更地乱找衣服,只是想转移注意力。但楼下欢爱的声音仍然继续着,而且不断扩张,萦绕在耳畔,紧紧裹着我。我改变不了什么。我影响不了别人的快乐。

我用手掌捂着嘴巴,哭声从指缝漏出来。我用力吸着鼻子,空气在肺腔挤压,发出单调的颤鸣。我抽噎了很久,然后沉沉睡去。

放弃

“蝶菲,能不能摘掉墨镜啊?”陈拓温和地说。

他的眼睛有些干涩,昨夜的快活在今天的阳光下变成了阴影。他显得疲倦,但是职业精神很好。

“我的眼睛不好看。”我轻声说。这像一种挑逗,一种调情的方式。

陈拓微微愣了一下,立刻放弃了这个话题。

“最近感觉好点没有?”陈拓仰靠在椅背上,右手指尖轻轻叩击桌面。每个人都有体态秘语,右手轻叩桌面,我理解为,他想结束谈话了。

我的眼睛也有些干涩,昨夜的泪水已结成冰。但我已经平静了。

“不太好。老是受影响。”我说。

“哦?什么事情干扰了你?”陈拓停止叩击,胳膊肘担在桌面上,注视着我。

“晚上休息不好,外面的声音太嘈杂。”

“在施工吗?”

“不是。”

“汽车声?”

“不是。”

“哦,不管是什么,不要受它的影响。”陈拓又决定转变话题了,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从现在的情况看,倒好像是我在给他做心理咨询。“我记得你说过,你是演员?”陈拓微笑着说。

“嗯。替身。”

“很有趣的工作,也很神秘。”陈拓笑得更灿烂了,“你为谁做过替身?”

“没什么。”我忽然紧张起来。虽然隔着墨镜,可我还是担心,陈拓的目光会从瞳孔里刺探到什么。

“蝶菲,你一直没讲过自己的工作,”陈拓温和地说,“不如现在讲讲吧。”

“情感会把一切搅乱,”我脱口而出,“妈妈说过,总有一天,它会发生的,会改变我的生活方式,打乱我的生活节奏。”

陈拓有些吃惊。我很少流露过度的情绪。他轻轻吸了口气,说:“你在圈子里爱上了一个人,对么?”

我注视着陈拓的眼睛,“他不知道。”

“多久了?”

“不会多久了。”

“哦?我不大明白。”陈拓的双脚在桌下轻轻碾了碾。

“不会多久了。”我固执地说。

“蝶菲……要不然这样吧,我再给你一个电话,你去找我的教授。”陈拓在资料堆里翻找起来。

他在转移注意力,他要放弃我了。我绝望地想。

“在这儿呢。”陈拓长舒一口气,把名片递给我。

我接过来,笑了笑。

替身

诱惑一个男人很容易,只要我想。

我在夜里恢复了野性,那男人以为是他激发了我的激情。自以为是的男人,即使他已经超过50岁,在床上仍会显得极端愚蠢。

“你笑什么?”男人总爱问这个问题,而且总爱眯缝着眼睛,猜疑很重的样子。

“你像个死人,”我低声说,“除了有点弹性以外,基本上就是个死人。”

“哈哈,好,”男人放肆地笑着,“小姑娘,我是有弹性啊。”

你看,这就是男人跟男人的区别——有的男人把那句话当作挑衅,而有的男人,把那句话当作一个挑逗。

当男人纤瘦干燥的手指勾住华歌尔的吊带时,我开始喘息,湿漉漉的眼神看着我的顾客。这种眼神总能令男人疯狂,会让男人的自信膨胀到无耻的地步。

“你真是教授吗?”我的双腿环住顾客的腰。

“唔,是呀。我还奇怪呢,你怎么能有我的名片。”他胡乱应答着。

“你都教过哪些学生啊?”我慢条斯理地问。

“问这些干吗?”男人越来越急迫。

“我想听嘛,就当作前戏,好不好?”我知道他一定会说的,在床上,我能控制局面。

“李森,赵立华,杨雯雯,陈拓……”

当他说到那个名字的时候,我不自禁地颤栗一下,没想到这么痛苦。我已做好足够准备,体验一次自虐的感觉,但是,还是这么痛苦。

“现在来吧!”我突然大喊。

“什么?”他吓了一跳。

“你到底行不行?”

“我当然行。”

“那我喊你‘医生’,你要答应,好不好?”

“好嘛。”

我闭起眼睛,开始游离。和陈拓第一次遇见,我称他“医生”,那已经成了他的代号,成了我的密码。

“医生!”我呼唤着。

在我的身体上,我的顾客淹没了我,没有看到我的泪水。

那一刻我想:太好了,我也有了替身。

祭祀

晚上10点半,我的一切又开始了。

我抓起香皂,大拇指和食指夹住,用力按。左手搓洗十五次,右手搓洗十五次。但这次我的动作很凌乱,总是无法集中注意力。也许换了新环境,我还不适应。

两周前,我从原来那幢楼搬走了,现在这套房子是教授给我买的。

今天晚上教授不会来。每个人的生活都有规律,周二晚上,教授会在家里陪老婆看肥皂剧。我又看了看墙上的挂钟,10点45。不能再等了。

我匆匆把手擦干,去街边拦了辆出租车。我给自己化了妆,没人会认出我,而且,我会提前下车,步行到那幢楼下。

以前我住在这里的时候,五楼的房间一直空着,我知道从哪里进楼梯会比较安全,我也知道打开房间的办法。一切都很顺利,我来到阳台,外面开始下雨了。我静静站在阳台的影子里,仔细倾听。

隔着四楼我曾经的房子,模模糊糊听到三楼的声音,我尽量抑制自己的呼吸。出了不少汗,紧张和痛苦使我瑟瑟发抖。但这件事必须结束了,我需要一个仪式来最终确定。

就像生活中我要做的事一样,就像洗手、拧毛巾、往桌上放东西一样,我必须不停地摆弄它们,变换方向、角度、位置。这是一种心灵的祭祀活动。

三楼飘来说笑声,他们今夜的欢爱结束了,而我却刚刚开始。我身子微微前倾,阳台上放着一盆仙人掌,这家主人搬走后,把仙人掌忘在了阳台。仙人掌的生命力很强,它按照自己的方式,一直活着。

我继续朝楼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感觉内衣越来越紧,爱慕,星期二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安心。

当我数到四十三的时候,全身都安静下来。与此同时,有人从下面的楼门口走出去。我顾不得看那人的身影,把仙人掌推了下去。楼上总会掉下东西,这是一起意外事故。

我迅速出门,从另一边的楼梯下去。我脱掉鞋上套的塑料袋,拼命跑起来。夜风切割我的面颊,但是很舒服。

我刚才并没有听到惊叫声,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不管怎样,对我来说,结束了。站在高处,我只是用一盆仙人掌代替了想跳的冲动。

分钟后,我回到自己的新家,直接躺到床上。闭起眼睛的时候,我想起来,还应该再洗一遍手,但是睡意立刻淹没了我。我模模糊糊地想:也许混乱有混乱的好处,至少,我的病似乎被陈医生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