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元年(1862)秋,王懿荣要参加壬戌恩科顺天府乡试。这一年,他18岁,也是首应秋闱。
乡试即乡举考试之谓,中式称举人,每三年举行一次,一般于子、卯、午、酉年在各省省会举行。京师举行的乡试即顺天府乡试,也是所有乡试最为隆重的。因乡试都在秋天举行,故又称秋闱。顺天府乡试也称北闱。参加乡试的是通过各省学政巡回科考所录取的成绩优良的生员(庠生)。每三年除正科之外,尚遇皇帝或朝廷庆典加科,称恩科。主持乡试的有正、副主考官及同考官(亦称房考官)。诸生的试卷由同考官批阅,加上评语后推荐给主考官,再由主考官决定取舍和名次。
清末,科举名额有限,考中机会也很少。按当时规定,秀才大府20名,大州县15名,小县4或5名。全国秀才名额在25000名左右,举人名额在1500名上下。按此比例约16人取1名。自咸丰三年(1853),清廷批准各省增加生员名额起,至同治十年(1871)停止,各府学考试生员名额已增加20%,从道光三十年(1850)的25089名增到30133人。乡试中录取举人全国限额在咸丰元年(1851)的1770人以下。按此限制,一个步入科举途程者,要踏上科举的第二台阶(也是最重要台阶)。乡试,可谓荆棘丛生,坎坷曲折。有的考生为之奋斗了几十年,仍难登上这一台阶。考场上往往是青年人与两鬓斑白的老者同时奋笔疾书。
顺天府乡试原比其它省份乡试登榜更难,因为参加顺天府考试的生员,不仅有直隶省的应考者,而且还有各省督抚推荐前来应考的优秀者,所以科考竞争就更为残酷激烈。
考试第一天,王懿荣很早就来到考场门前,顺天府乡试考场设在京师崇文门内东南边的贡院内,大门外有砖门四座,门前有一个牌坊,上书“天开文运”四个大字。前来应试的茂才士子辇毂云集,先后赶至。时辰一到,每个考生均经过非常严格的检查,然后进入大门。大门内首先看到的是龙门,门内又平列四门(取虞书辟四门之义)。再进去为至公堂,堂中悬“旁求俊彦”御匾,这是监考等人办公之地。至公堂与龙门之间建有明远楼,拔地而起,居高临下,登高俯视,东西两旁及龙门内的号舍便一览无余。这些号舍,正是考生答卷之地。
每一考生一个号舍,号舍之间隔以砖墙。房间不大,仅能容得一人,房内东西墙壁砌有上下两层砖缝,缝内插入两块木板,板可抽动。白天可坐下层板,以上层板为几案答卷,夜间则将上下板合而为一,当床铺用。在这里,每个考生均将度过漫长而又关键的9天考试。整个乡试共分三场,第一场考八股文和试帖诗,第二场考经义,第三场为策问。其中第一场尤为重要。
头场考题是“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王懿荣接过题目一看,心中十分不屑,他一生对中庸甚不以为然,但不得已而为之,这是一场决定他人生命运的考试呀!此时,他眼前闪过的是父母、妻子的殷切目光……他不得不收心以扎实的八股文基础,深厚的经学功底,敏捷的思路,把“中庸”阐述一番,又颇具见解。他极用心地作好八股文、试贴诗,可以说文章花团锦簇,诗句珠圆玉润,对高中怀着必胜之心。答卷呈上去后,很快引起考官的注意。
考官许其光,字涑文,翰林院资深编修。因为人耿介,又没有“门子”,当了二十年的老翰林。他阅读了王懿荣的卷子,认为是“奇文”,以顺天府乡试第一名推荐给主考官,结果未被批准。许其光甚为恼怒,也不再为其他名次再争执,闲坐下来,背手罢考。
很快就到了重阳节放榜时间,放榜依然按照惯例,先从第六名填起,等全部名字填写完毕,再填写前五名,从第五名填至第一名,叫做填五魁。这是整个乡试最隆重也最激动人心的时刻。
填五魁总是深夜进行,这时大堂上下红烛高照,五魁出在哪一考官的房里,就把红烛放在哪一考官案前。每填写一名,必更换满堂红烛,同时书吏一次高升唱名,每唱一名,大堂之外便传来惊喜声、喝采声。唱到最后一个,也就是第一名解元时,顿时人声鼎沸,场面无比热烈。也就是这一刻,成为解元的人的命运,被永远改变了。伴随着欣喜与激动,霎时间,他已不再是小人物,而变成京城乃至全国无数士子仰慕的对象了——这也正是漫漫科举路之所以倾倒国人的一大原因所在!然而,在这一年的顺天府乡试中,王懿荣却名落孙山。他的房师许其光为之惋惜,晚上到寓所看望他,这个性情中人一面安慰门生不要灰心,下届再来,一面又为科场不公误人的现状愤愤不平,说到动情处,竟痛哭流涕,王懿荣心中也如鲠在喉陪着恩师流泪。
第一次失败的王懿荣,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苦辣酸甜一起涌上心头。《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曾对乡试考试中士子们有极生动的描绘:如常提考篮像乞丐,点名受呵责备像囚犯,进入靠房像秋后的冷蜂,出场后像出笼的病鸟,盼望报子坐立不安像缚住的猱,得报不中像钳毒之蝇。落第者们初失志,心灰意败,大骂司横无目,笔墨无灵,势必举案物而尽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之不已而投之浊流。从此披发入山,面向石壁;且有以文进者,定当操戈逐之。无何日渐远,气渐平,技又渐痒,遂似破卵之鸠,只得衔木营巢,重新另抢矣……落弟者的神态,被写得淋漓尽致,力透纸背。
《福山县志稿》(卷八·官职)中记载:“懿荣幼承家学,不屑于章句、帖括。”旧时教育,循规蹈矩,几千年来形成一套程式,寻章摘句,死记硬背。所谓“帖括”,是科举考试的文体之一。唐代科举考试有明经科,是以“帖经”试士。即将“所习之经,掩其两端,中间惟开一行,裁纸为帖”。诸考生将掩盖部分的经文,默写在纸上,使经文前后完整。因帖经、难记,于是考生们则总结经文,编成歌诀,以助背诵,就是帖括。清代,人们把“八股文”也称为帖括。这些在今天看来,都是僵化、毫无生命力的东西,既束缚人们的思想,又要花费不少的气力,故而王懿荣十分不喜欢。可科举制度是历朝历代选拔人才的唯一途径,不管你喜不喜欢,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王懿荣除了要认真对待,再接再厉,迎接科考以外,他的精力兴趣还放在金石研究与收藏方面。他很快静下心来,开始案头准备编金石著述《南北朝存石目》。与他往来密切、商讨切蹉学问的都是当代著名的学者、金石大家,如陈介祺、赵之谦、吴大澂、李佑贤、胡澍、缪荃孙、潘祖荫、翁同龢、王瑾、张之洞、张佩纶、陈宝琛、李鸿藻等。陈介祺(1813-1884),字寿卿,字簠斋,清代著名金石学家,山东潍县人。他出身于官宦世家,其父陈官俊是清道光年间的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道光帝师傅。陈介祺幼年勤奋好学,聪颖强记。青年少时随父在京求学,19岁即“以诗文名都下”。道光十五年(1835)中举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中进士,此后十年间一直供职翰林院任编修。
他居京时,亲眼目睹朝廷丧权辱国,不满官场腐败黑暗,更无心追求高官厚禄,咸丰十年(1854)借母丧返回故乡,从此不再复出为官。
他在京期间就曾广泛猎涉各种学科,尤嗜经史、义理、训诂、辞章、韵学等学问,无不深入研究,他更酷爱金石文字的收集与考证。在家乡,他一心从事金石研究,仅夏、商、周三代,秦汉古印一项,就搜集了6000余方,在旧居建书斋,名为“万印楼”。他将收藏的古印、封泥反复鉴别、整理,编辑了《簠斋印集》。他还藏有商、周古钟10余件,取其整数,因而又把“万印楼”称作“十钟山房”。他收藏的文物以青铜器最多,其中毛公鼎闻名遐迩,最为珍贵。此古鼎内壁铭文达497字,极其罕见。他所作的毛公鼎考释,对解决西周时期的有关历史问题,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他还藏有商周铜器235件,秦汉器物80余件,以及秦汉刻石、各种古钱、陶、瓷、砖瓦、碑碣、造像、古籍、书画等精品达万件以上。他专心致志研究金石,每得一件必查其渊源,考其价值,解奇释疑一丝不苟。收集到秦代“铁权”(秤钟),别人以为是块“顽铁”毫无价值,而他却视为珍宝,妥藏入库。对古陶文字,前人没有收藏、著录的,他独予重视,不仅收集很多齐鲁古陶,而且进行开创性研究,著成《簠斋藏陶》一书。
他的著述有:《十钟山房印举》、《封泥考略》、《簠斋藏古录》、《传古别录》、《簠斋吉金录》、《簠斋金文考释》、《簠斋藏镜》等十余种传世。
同治十二年(1873),陈介祺61岁,王懿荣29岁,他们是一对忘年交。王懿荣与陈介祺交往甚厚。后又有世姻这一层关系,两人往来两地书信也有百余封,可见两人在政治上、学术上,甚为相笃。两人来往书信最频乃是王懿荣未中进士之前,也就是同治十二年(1873)至光绪五年(1879)这6年中。多是探讨古文字学研究和考古方面的内容。中进士后,王懿荣在朝中公务繁忙,通信渐稀。目前,许多文章在论及王懿荣金石文字方面的成就往往在表层上说上几句,有谁能把一个年轻的金石大家说得透彻?
王陈二人交往在当时金石界堪称佳话,他们除了研讨金石文字外,在生活上也是互相关心。例如,王懿荣生了病也使陈介祺揪心问候,王懿荣也忘不了向陈倾诉感谢关怀之情。
王懿荣与陈介祺是晚清时代具有独特贡献的两位金石学家,单就金石研究、陶文的探索发现研究而言,就足以奠定其二人在学术史上的突出地位。探讨这两位作为清末山东乃至全国金石学领军人物的交往情况,对近代考古学、古文字学、印学及篆刻艺术都具有重要意义。
王懿荣与陈介祺的从政道路是迥然不同,尽管后期他们的政见有许多共通之处。王懿荣在从政上则有鲜明的以身许国的忠孝观念。王懿荣在母亲去世后,曾写信给次子崇烈说,“吾父母不能奉养矣,此后之致身君国者,赴汤蹈火亦不敢辞”,即表明了自己忠心报国的愿望和决心。
陈介祺性情恬淡,不能适应久在京中,随宦海沉浮,对时政有所不满和厌倦,加之父亲陈官俊从政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之前车之鉴,所以选择了辞官归里、潜心治学之路。从他撰写的“热闹场中良友少,巧机关里祸根蟠”和“曾种桃花,不知汉魏;尤存松菊,自谓羲皇”两楹联中可见他的心志。
王懿荣与陈介祺交往主要出于共同的学好——金石学收藏及研究。陈介祺长王懿荣32岁,而王懿荣15岁随母亲晋京时,正是陈介祺辞官回潍县的第5个年头。介绍王懿荣与陈介祺书信交往的主要有两个人,一是鲍康,一是潘祖荫。陈介祺隐居后,是辞官居京的鲍康先写信,并同寄潘祖荫的书函和古金石文字拓片,才使陈介祺又重新在晚清的金石界活跃起来,并迅速地与包括王懿荣在内的诸多金石同行进行了广泛联系和沟通。对此,陈介祺在光绪二年(1876)四月题与潘祖荫书札中这样写道:
“余归里廿余年,病中久不作长安书,书亦不至。鲍子年夔守退居日下,以臆园野人自称,乃屡致书,并伯寅少农书,古吉金文字寄,不能不答,然古吉金文字亦非询者不敢答……”
在清末,利用书函往来进行学术探讨研究,是这一时期的主要形式之一。正如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指出:“初,此等古物,惟集与内府,……道咸以后日益盛,……其所以考证,多一时师友互相赏析所得,非论著者一人私言也。”王懿荣无疑是以这种形式探研最突出的一人。
在王懿荣与陈介祺的十二年交往中(自同治十二年(1873)九月六日始通第一封信,至光绪十年(1884)这一年通最后五封信),目前可考的往来书函共百余封,其中谈论金石文字的有六十余封,千字以上的就有二十余封,多者一通洋洋三千余字,实是一篇篇有较高价值的学术论文。就目前可考书信发现来看,不论是王懿荣,还是陈介祺都是数量最多的信函,时间最长的往来,探讨金石文字成果最丰的信札。
讨论治学方法与途径,王懿荣致陈介祺书函之长篇宏论者多为此,纵横古今,宏论博述,涉及面广。在他们的探讨中,王懿荣尊重陈介祺这个金石前辈,但在学术阐述上将金石学放在整个古代文化背景下去审视和把握,从源头上研究古人学识的真谛,通过“博学、笃志、切问、近思”,探索金石领域的道理和规律,即以“理”究源,衡之以学术。而主张坚决摒弃主观臆断和猜测的学术观点,如王懿荣在致陈介祺考释文字义理方面,他说:“盖侄亦为,此学者得此祗觉声入心通,皆我所欲言而说;见学力未至,欲以不得者,竟渐晰,出之不自知其为快,何如也。侄试设二譬,以自道其所得之,况譬如习‘小学’者,惯读给本书内一二字,反复疑义不得其解,又不敢妄下断语,及得一古本正文,昭然发朦矣!此一种快也!又如释钟鼎古文,得一字能识之,而欲读还如箝在口,忽有人来,一语道破,实获我心。此字此人识破否?既极之千百人,无异议者,既极度之千百人,无异议者,的不磨,此又一种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