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问汝平生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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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大梁 17

大梁17

星期六晚上,张小兵从外面回来,推门进屋,寝室里面静悄悄的,环视,探询,只有遥控器不在,其余的都千姿百态在被窝里,一副睡死的样子。他推门边上的粮票:“这么早可睡着了啊?”

粮票迷迷糊糊回答说:“甭推我,瞌睡死了,几点了,到现在才回来?”

“现在才九点多,早着呢,平常不都是很晚才睡的吗?”张小兵说。

粮票不理他。张小兵又走到自己床前,推刺毛。刺毛翻身过去,继续呼呼大睡。张小兵奇怪了,说:“今儿个都怎么了?一个个跟喝醉酒似的,睡得猪死!”

没有人吭声。不吭声拉倒,张小兵上床,宽衣解带,睡下。睡下又睡不着,翻来覆去,把一副身子在床上炕烧饼。

正烧饼炕得热乎呢,忽然间床下边刺毛说话了:“哥们儿,怎么样,信了吧?”

闻言,张小兵吓了一大跳,探头床下,吆喝:“刺毛,你发什么神经呢!”

一时间,哥们儿哈哈大笑。他这才明白众鸟人是在装睡呢。明白了之后,张小兵说:“我说不对头吗,这么早都睡着了,个个跟醉酒的猪似的,原来是在装睡啊,一群神经病!”

刺毛说:“我说你得病了,他们不信,非要亲自体验体验。”

“我有什么病?”

“什么病?你病得还不轻呢!”战友说。

“胡说!”

战友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是否胡说,大家伙最清楚。”

“哪让大伙说说,我得的什么病?”

烩面问:“你不好好睡觉,在床上翻来覆去弄啥呢?”

“怎么?睡不着,翻来覆去都不中了?”

“不是不中,而是得告诉你,翻来覆去是相思病的主要症状。”烩面说。

“你说说,我相思谁了?”

不等烩面说,战友开腔了,问:“你今晚干啥去了?”

“没干什么,就在阅览室看书了。”

听张小兵说他在阅览室看书,粮票笑了,笑着,对诸探询的哥儿们说:“哥儿们,看起来咱们是猜错了啊!”

“你们猜测我是去干啥呢?”张小兵奇怪地问。

“我们猜测你是到老注意电影院看电影了。”粮票说。

“你是单独一个人在阅览室看书吗?”名著突然发问。

“周六晚上阅览室里看书的人不是很多,但也肯定不会只有我一个人。”

“不要偷换感念!”名著说:“我是问你是和谁相伴一块儿在阅览室看书的?”

“啊,是这啊——我还当你是夸我爱学习呢。”张小兵说:“和晋慧敏一块儿在阅览室看书的,怎么了,不中?”

“这不就齐了么,你相思的就是她。”名著说。

“一块儿阅览室看看书,都是犯相思了?”

刺毛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战友说:“弟兄们又不是没经验过恋爱,看看遥控器和荧光屏,就知道你和晋慧敏是第二对。”

名著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粮票说:“先前还以为友好寝室一场,能成就一对鸳鸯都不错了,现在看起来,至少两对。”

烩面问:“看的啥书?”

“《平凡的世界》”

刺毛说:“记住!在今晚,看路遥《平凡的世界》的今晚!弟兄们帮助你捅破了窗户纸,你和晋慧敏恋爱了。”

“我恋爱了么?”张小兵依旧坚持着他的疑问。

“你和晋慧敏光是在一块儿看书,都没有谈论点什么?”名著启发般地问。

“哪会光看书,肯定要谈论些什么的,正常的阅读,偶尔的闲话么。”

“把你们的闲话谈出来,哥儿们帮你诊断诊断,看你是否谈恋爱了。”名著进一步引诱说。

“闲话,你们也想听啊?”

“想听。”战友说:“讲吧!”

“哪我就给你们讲讲。”张小兵大大方方说。

“甭扯了,开始讲吧!”刺毛不耐烦地要求。

“闲话,我不得好好整理整理呀。”

“像你这种级别的喷壶,还用准备,掏出干粮就是馍。”烩面夸奖带鼓励。

拽了一会儿,张小兵开口说:“星期六的阅览室里没有多少人,我和晋慧敏得以有足够的条件去选择我们的座位,或者说我们有足够的条件去坐在我们经常坐的座位上,我和晋慧敏常常坐在阅览室最后一排电棒从左往右数倒数第二根下面,条件反射一样,习惯一般,进去阅览室,放眼一扫,只要那里没有坐人,我们就会走过去坐在那里面。现在想想,以己度人,我怀疑星期六的晚上,阅览室里面的人都是各坐在自己经常坐的地方上,领地般的占有,带着感情,充满欲望。坐在我们的座位上,晋慧敏从书包里掏出我的《平凡的世界》递给我,然后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书和作业来。我接过我的书,开始看,晋慧敏打开自己的书和作业,开始做作业。我们很快便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去。”

“你的书怎么会装在晋慧敏的书包里呢?”趁张小兵喘气的当儿,烩面问。

“女生爱背包,男生不背包,我们在路上见了,她说把书放到包里吧,我就给放进去了,怎么了?”张小兵说:“别带着情色的眼镜看我们,别带着审问的语气问我。”

“你们俩咋会那么寸呢,咋就在路上相遇了,同赴阅览室,一个帮助另一个把书放在自己的书包里,难道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战友酸酸地问。

“我们这是不约之约。”张小兵说,多少带点儿得意洋洋:“仿佛我们俩星期六晚上在阅览室的座位选择一样,不选之选,一切都形成了意识养成了习惯,基本上都大差不差地在相同的时间相遇在相同的地点,然后一同相伴着往阅览室里面去,打个比方说吧,好比《平凡的世界》开篇第一章里的孙少平和郝红梅,为了每顿学生伙上领取自己的两个高粱面黑馒头,他们两个总是在别的学生领取后才最后赶到,不约之约。”

“往后再和晋慧敏两人一块儿相伴到阅览室看书,别书都搁到人家包里了,包还老让人家背着,也替人家背背。”战友的话语真真假假,是批评,是建议,还是酸。

粮票笑说:“战友的话,有点儿遥控器的味道。”

战友说:“他不来参加会诊,我只好替他说了。”

名著说:“他哪里顾得上这个啊,这时候他正滚水锅里煮坯——热得泥一样呢。”

一句民间的歇后语,引得哥儿们是纷纷叫好。笑闹后,讲述继续,烩面提醒说:“喷壶,往下开始喷吧!”

张小兵说:“在阅览室,晋慧敏写完作业,收拾搁往书包里的时候,不经意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这时也正好不经意间扭头看她,四目相对,我们笑了,笑着,刚才静静的学习被打破——”

“停!”张小兵正欲往下喷呢,战友开始了叫停。

张小兵表达不满意地说:“你怎么这样呢?我正讲在关键呢,你出来打岔,好比一个人拉车正上到半坡上,你出来叫停,伤人呢!”

“正因为是关键,我才出来叫停呢。”战友说:“这个地方,哥儿们得议一议,给喷壶把把脉,确诊一下,看喷壶的病在皮肤,还是在肌肉、肠胃、骨髓。”

“病在骨髓,不可救治!”刺毛说。

“刺毛,不要这么武断么——”战友装做很负责任地说:“你这样会令喷壶兄弟很受伤的。”

刺毛说:“病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

粮票笑说:“刺毛的话,像个大师呢,扁鹊在世。”

“屁大师!”张小兵说:“大师会有这么武断?一听都是装出来的,伪大师!”

刺毛说:“病在腠理,偶疼微痒;在肌肤,溃烂红肿;在肠胃,寝室难安;在骨髓,形销骨立。”

“你那是生理上的病症,除了生理,还有心理上的。”名著学刺毛,一句一套:“病在腠理,游丝敏感;在肌肤,骚热滚烫;在肠胃,茶饭无味;在骨髓,身不由己。”

既然哥儿们都这样议论呢,张小兵索性停下来讲述,把哥儿们的话语往开放处引,他对名著说:“名著,别用四字词语形容,有才,你用歇后语,像刚才的滚石锅里煮坯。”

“这?”名著思考了一下,无奈放弃说:“这洒家还真来不了。”

“黔驴技穷了吧?”张小兵笑说:“退一步,咱不来民间的,咱来点阳春白雪,有才,你用诗歌来形容。”

这一回合名著可不上当了,但他的才气已被激发出来,于是说道:“想听诗啊?就你刚才和晋慧敏的举动,咱张嘴就来。”

“你来!”张小兵激将。

想了想,名著吟诵道:“今夜的阅览室,静寂流淌,电棒丝丝,细微虫唱,家乡的小河,卵石河底偶尔的滚响,我和你,敏感的鸟儿,四目相对,一朵小花开放,眼里摇曳,摇曳出黎明的晨光。”

吟诵赢得了哥儿们的称赞,打动了张小兵的心,他遗憾地说:“唉——没笔和本,要是有,我非给它记下来不可。”旋即,又热烈道:“来!名著,你说一句我记一句,咱口传心授,既然是为我写的诗,我非把它背会记下来不可。”

一通记忆,一番笑闹,待张小兵妥妥地记好诗歌,如河水打了一个漩涡,话语继续。烩面问名著:“名著,一朵小花开放,开放的是什么花啊?”

“狗尾巴花儿!”刺毛说。

“狗尾巴花也是花!”张小兵骄傲地说:“只要不是昙花,别小看狗尾巴花,生命力旺盛着呢。”

名著玩笑说:“徐志摩有首致日本女郎的短诗——《沙扬娜拉》,咱干脆也向诗人学学,给这几句胡诌的诗取个名字,致哥儿们的爱情——《狗尾巴花》?”

“狗尾巴花太粗俗了,与你的诗不配,高雅点。”粮票建议说。

“狗尾巴花粗俗,昙花喷壶又不爱,哪该叫什么呢?”战友参与着思考着,嘴里不由自主地询问。

“既然是晚上,咱用夜来香命名吧。”名著思考着说:“夜来香,又名夜丁香,戴望舒的《雨巷》,把丁香写的,啧啧!”名著越想越兴奋:“要是这样,为了与题目照应,一朵小花开放——这句也得改改,改成‘夜丁香开放’。”

“要是这样,题目也别叫夜来香了,与下文对应,干脆叫夜丁香得了。”战友的参与终于得到了发挥,他兴奋地说。

“好!就按你说的改。”名著同意说。

“喷壶!”烩面呼喊说:“这一回诗也得了,名也取了,你该往下讲了吧!”

张小兵嘎嘎地笑,完毕后,说道:“哥儿们的诊断,真让人受不了,我和晋慧敏,四目相对时的一个微笑,本来是不经意的面对无意识的笑,可通过你们一群庸医的一番望闻问切,竟给我们诊断出了爱病骨髓,唉——我相当年的爱情启蒙辛苦喷壶,一腔话语都灌输到狗肚子了去了?你们,你们让我说什么好呢!”

“甭在那儿感慨了,往下讲吧!”战友说。

“唉——”张小兵又做作般地发出一声慨叹说:“我就知道我这些话说出来就会有人跳出来打岔的,且不说停在半坡上的车要是重新起步,得花上好长一段时间功夫和气力,单是为了避免像刚才那样我话正在半坡上你们突然程咬金一般杀出来叫停,咱先把臭话说到前头,我接下来的讲述不是受了咱们刚才的议论杜撰出来的,而是真的发生在我和晋慧敏之间的谈话内容,套用某些电影开演前屏幕上打出来的八个字:情节雷同,纯属巧合。”然后,顿了顿,续借前面的讲述,如同重新拉车上路,张小兵开始说道:“四目相对,会心一笑,看着我手里的《平凡的世界》,晋慧敏轻轻对我说,路遥对《人生》,真是绝配,难怪《人生》要让路遥火了,接下来的《平凡的世界》,路遥给小说起名都是中正刚毅,可以想见他的铁笔如椽中锋走笔,哎——你说,路遥为什么给这部巨著起这么名字呢?我没想到这小女子竟会问了我这么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也是我在阅读时思考的一个问题,我的思考使我感觉到这个问题的深刻,因而我也就感觉到了晋慧敏的深刻,晋慧敏的深刻使我不由得在心里面慨叹,慨叹这个女孩的不简单。心里面慨叹着,重新发现一般,我忍不住再次抬眼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个女孩,看了又看,我笑了,饶是你不简单很深刻,这个问题还是撞到了我的枪口上,其时我的阅读——《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即将结束,为回答晋慧敏的问题,凭着记忆,我把书本翻到一些章节上给她看为她读。唉——这样吧!我给你们说也说不清楚,这本书现就在我的枕头边,我给你们读一读当时我给晋慧敏看的读的章节内容,一是为了方便我的讲述,二来也证明我不是杜撰的省得哥儿们毁我清白。”

说着话,张小兵窸窸窣窣动作着,翻过来,趴在床上,取书,翻页,不待哥儿们同意,开始读曰:“第十八章,当孙少平经历和郝红梅的一番感情波折后,作家写道:青春激流打起的第一个浪头在内心渐渐平复了。孙少平甚至感到了一种解脱的喜悦。他似乎觉得自己的精神比原来还要充实一些。他现在认识到,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应该按照普通人的条件正正常常的生活,而不要做太多的非分之想。当然,普通并不等于庸俗。他也许一辈子就是个普通人,但他要做一个不平庸的人。在许许多多平平常常的事情中,应该表现出不平常的看法和做法来。比如,像顾养民这家伙,挨了别人的打,但不报复打他的人——尽管按常情来说,谁挨了打也不会平平静静,但人家的做法就和一般人不一样。这件事就值得他好好思量思量。这期间,少平获得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认识:在最平常的事情中都可以显示出一个人人格的伟大来!”

“第三十五章,针对失恋的田润叶,作家以作家的视野,用两段文字对田润叶进行客观评。第一段:人生中还有什么打击能比得上年轻时候的失恋对人的打击呢?那时候,人常常感到整个世界都一片昏暗,尤其像田润叶这样的人,她尽管在县城参加了工作,但本质上说仍然是一个农村姑娘。一旦当她第一次对一个男人产生了热烈的爱情,就会身陷进去而不能自拔。可一旦这热烈的想望落空,又很难从因此而造成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她除过日常的生活和工作,又没有远大的事业上的追求来弥补感情上的损失……第二段:当然,这样说,并不是说她就是一个饱食终日的庸人。不,我们的润叶对自己本职的工作始终尽职尽责,甚至充满了激情。她热爱孩子和教师职业;为了给学生们教好书,备课常常废寝忘食,有时直至夜半更深。至于工作中的一切规定、要求和任务,她更是模范地执行,兢兢业业地完成……毋庸置疑,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她的思想、气质、感情,优点和缺点,都是属于普通人的。但普通人和出类拔萃的人一样,也有自己的欢乐和痛苦,只不过不为大多数人了解罢了。人们宁愿去关心一个蹩脚的电影演员的吃喝拉撒和鸡毛蒜皮,而不愿了解一个普通人波涛汹涌的内心世界……”

“第三十三章,这是几位基层干部,县革委会副主任田福军和张有智,与公社主任白明川的一场酒话,很长,我选择一小段田福军的话给大家读读吧,要不哥儿们该烦了:田福军两条胳膊搁在桌子上,专心地听明川说话。他喜欢地看着这个黑胡麻楂的青年人,说:‘明川,你能考虑这么重大的问题,很不简单。好!尽管我们都是些普通人,无法改变我们国家的局面,但我们应该有一双分辨黑白的眼睛,有一颗能严肃思考我们国家命运的头脑……你感觉到的问题,任何一个有头脑、有良心的中国人都会感觉到的。这不是我们几个人的忧虑,而是全中国人民的忧虑……’”

接连急急读了这么几段,放下书本,歇气的当儿,张小兵以为哥儿们会议论些什么,可是没有人吭气儿,仿佛给震住了一般。张小兵毫不为意,趴在床上,短暂的喘息之后,兴奋地对哥儿们说道:“如同刚才一样,在阅览室里轻轻地而又激动地给晋慧敏看完读完这些章节段落后,我对晋慧敏说,这些章节段落里出现最频繁的一个词两个字是‘普通’,我无意统计‘普通’这一个词两个字儿在文本里出现的次数,但我认为它是最重要的,用这一个词两个字儿就可以回答你作家为什么把小说命名为《平凡的世界》,这一个词两个字儿也可以作为我们解读小说文本的钥匙,平凡的世界,普通人的故事,谨以此书献给我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厚重的土地,沧桑的岁月,普通的人儿,可爱的灵魂。注意,我所说的灵魂是可爱的,是我作为一个读者的感受,我并没有用高贵这一个词两个字儿来表达我的感受,文本里有些人物的灵魂因高贵儿可爱,骨子里的高贵,超越创作的可爱,有些人物的灵魂无疑是丑陋的,如果我们同他们同处在一个时空里,我们一定会感到厌恶的,但他们在文本里是可爱的,作家的创作使我们感觉到了一种超越时空的可爱,唉——言而总之总而言之一言以蔽之,路遥先生的小说处处流露出他对国家民族、生活大地的热爱,用爱情先生那两句著名的诗来形容,该怎么说来着?”张小兵一时想不起来了那两句诗,想不起来,还得不到哥儿们得帮助,他愤怒了,骂曰:“名著!你是死人啊?那两句诗该怎么说来着?”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对!就是这两句诗。艾青先生的一个词两个字‘深沉’,不正好可以用来说明路遥先生的创作态度吗?”张小兵问,感慨。

名著接了这两句话后,寝室里旋又陷入沉默。张小兵知道这帮鸟人们是故意的,于是,又骂曰:“你们这帮鸟人们!一个个都哑巴啦,怎不说话呢?”

“话正行走在半坡上,我们突然一说话,你猛一下闪腰岔气儿了怎么办?”烩面说。

“我就知道你们这帮鸟人们会这么说!”张小兵愤怒道:“都没张开您的狗眼,不,都没支起您的狗耳听听,现在已到了坡顶,正是话帮话话搀扶话进行小憩的时候,你们却一个个装哑巴!”

“哦——原来是这样啊!”战友揶揄说,然后做吆喝牲口状:“哪,唷——喷壶,赶紧拴住你的话之马,停下来小憩小憩。”战友揶揄说。

“正跑在兴头上,你怎么能唷呢?”刺毛批评战友:“快马加鞭,你应该,驾——”

“一口气喷这么多,喷壶也确实应该小憩小憩了。”粮票体谅说。

烩面问:“喷壶,除了这,你和晋慧敏都没喷些别的,比如爱情什么的?”

“当然喷了,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吗。”张小兵骄傲说:“现在想想,总结总结,我和晋慧敏关于《平凡的世界》讨论的内容可以分为三大类,一类是作家为什么给小说起上这么个名字,前面我已说过,一类是文本中的爱情,还有一类,我该怎么说来着?干脆我称之为闲话吧,在作家,可能是信来一笔随手为之,在我们,也就是扯着扯着竟扯到那些去了。”

“爱情,爱情你们是怎么谈的呢?”烩面感兴趣地问。

“主要谈的是孙家老二少平的爱情,可能这与我们的生活关联度大吧,至于孙家老大少安的爱情,我们没有谈论什么,也就是给标签了一下,少安和田润叶青梅竹马,遗憾的是囿于门第的观念生活的艰难他们没有走到一起,田润叶最后无奈地被动地嫁给了县革委会副主任李登云的儿子李向前,李先前很爱她,可她却一点儿也不爱他,一根筋地不爱,她很爱孙少安,一根筋地爱,可少安却理智地主动地选择了放弃,如放弃心中的一位公主,岂不知田润叶这位公主也是位寄人篱下的公主,这位大队书记的女儿寄居在县革委会副主任叔父家里的女孩生活得很悲苦,最后少安和一位山西姑娘贺秀莲结了婚,他们生活得很幸福,可以说是两情相悦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孙少安的理智主动成全了他。唉——几家欢喜几家愁,生活,生活有时候像小说一样,令人感到遗憾和不圆满。”

“标签,你这一段话里这两个字儿我感觉到用得特别好,特别传神。”张小兵说完,名著说道:“我想到了一些评论家对一些小说文本的评点,我仿佛看到了你和晋慧敏两人在一起阅读的情景,肩并着肩,头靠着头,手扶着手,你指点着字儿,我轻声地念,我甚至感觉到了你们俩看的不是《平凡的世界》而是《西厢记》。”

“你这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张小兵对名著说,仰天哈哈笑,接着又说道:“不过你提醒了我,要不是你的提醒,标签二字也就是像一条鱼儿一样,沉潜在话语的河里,让我不觉晓,你的提醒,使这两个字儿跃出水面,暗夜白光现,我的眼前突然一亮。如果说对孙少安和田润叶爱情的谈论我们是无意识标签话,那么对孙少平的爱情的谈论我们是有意识解象征,好了,我不多说了,也给你们读上一些章节段落,咱们在品味吧!”说着,张小兵扎势读。

“甭给我们读了!”刺毛提意见说:“直接解象征吧!”

“也好,省得我累得跟啥呢,你们说我浪费时间”。张小兵答应着,想了想,开始说:“哪我讲两个细节——姑且称之为细节吧,第一个细节关乎郝红梅和孙少平,这两个人因吃而认识,他们两个是班级里面吃得最差的,因为吃得差他们两个总是最后一拨到伙房领饭,同是校园贫困生,相逢必然要相识,后来他们认识了,互相开始交换着看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雅和舒拉的故事》《红岩》《创业史》等,后来孙少平爱上了郝红梅,可是出身不好的郝红梅却和生活在县城家庭条件不错的班长顾养民好上了,这时,作家创设了一个细节,一本《创业史》几个月借读,孙少平不好意思讨要,郝红梅压在破箱底下忘还,待发现欲还书的时候,也许为了使表达自己的歉意,鬼使神差,郝红梅把自己珍藏的几张白面饼夹在《创业史》里,撂在了孙少平经过的路上。爱情因吃开始,从吃结束,品味着这个细节,如同品味着作家给我们制作得几张白面饼,我们把这几张白面饼子好一番消受,文本里的白面饼在我们的谈论中幻化成一面面镜子,我们在这几面镜子里看到了郝红梅的态度、孙少平的感受,甚至作家的偏爱和无奈,郝红梅的态度是审慎的是决绝的是放弃的,为了改变生活和命运,她放弃了孙少平对他的爱,如放弃一本书,决绝地丢在路上,丢在人生路上,从放弃的观点看,郝红梅对爱情是背叛的,她用怜悯标签她和孙少平的交往,难道她们的交往仅仅是一个词两个字‘怜悯’所能涵盖的?为了放弃,郝红梅对班长顾养民的爱是主动的是飞蛾扑火献身一般,我们在郝红梅的主动追求中看到了讨好乃至献媚。一腔挚爱,遭遇毁灭,孙少平是痛苦的,那痛苦足以杀死一个人的身与心,幸而孙少平是坚强的,他的坚强使她在打击下自保,更使他在打击下成长,经霜的松柏更加青翠,淬火的钢铁更加坚韧,历久的美酒更加芬芳,成熟的爱情更加纯粹,书中打碎了黄金屋,书中扬弃了颜如玉,书中丢弃了白面饼,书中只有字里的情愫精神的真爱,接下来,孙少平遭遇田晓霞,自然而然的事情,自然得作家的笔都不是他手里的笔了,他只是给自己作品中的人物代代笔,写作,冥冥之中的天意,非作家一人所能掌控。田晓霞是田润叶的叔伯妹子,县革委会田副主任的女儿,她和孙少平的交往发源于学校文艺宣传队的活动,成长在两个人的谈话和阅读之中,孙少平读田晓霞带给他的《各国概况》和杰克·伦敦的长篇《马丁·伊登》以及短篇集子,特别是那篇脍炙人口的短篇《热爱生命》,伟大导师列宁临终前几天,还让他的夫人克鲁普斯卡娅给他朗读,这时,作家创设了第二个细节,田晓霞建议孙少平看《参考消息》——在学校,孙少平看田晓霞带给他的《参考消息》,毕业后回到家乡,孙少平依旧看田晓霞给他带来的《参考消息》,按照两人的约定,过一个星期,田晓霞都会通过邮局给孙少平寄来一叠《参考消息》。《参考消息》是一种约定,更是一种私密,交流需要空间,精神需要幽会,理想需要构建理想国,作家说那还不是爱,还没有达到爱的程度,可在读者眼里,那分明就是爱呀,多么美的爱呀——”话语汩汩涛涛,大河奔涌,一路归海,张小兵停下来,唇齿生香,芝兰满腔,他也不企求什么了,哥儿们谈论与否,他不再要求,无声被窝,静美独享。

一段时间沉静过后,名著开言道:“喷壶喷得这么激动,可以想见他和晋慧敏在阅览室里谈论的激烈深刻,激烈深刻还不敢大声,轻声细语,偶尔不小心弄出了些大的声响,两人忙扭头四顾,又四目相望,会心微笑。”

“知我者,名著也!”张小兵大声赞叹。

“喷壶,看你美的!”粮票说:“名著都成了你肚子里的蛔虫了。”

“不光名著知你,我也知你。”烩面借用张小兵的话说:“交流需要空间,精神需要幽会,理想需要构建理想国,你说你和晋慧敏的阅读还不是爱,还没有达到爱的程度,可在我们耳朵里,那分明就是爱呀,多么美的爱呀——”

“操!烩面,你和名著都成了喷壶肚里的蛔虫,哪让人家晋慧敏这条女蛔虫往哪里去呢?”刺毛假意愤怒说。

烩面没有在蛔虫上面和刺毛嘴官司,而是逮住张小兵继续问:“喷壶,说说你和晋慧敏谈论的闲话!”

“这个好说。”张小兵卖弄似地说:“谈论了文本中的爱情,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沉静了一段时间后,晋慧敏问我,添酒回灯重开宴一般,她说,小兵,你说咱要是生活在孙少平时代,会不会看那么多书呢?我认真想了想,回答她说,也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或者会看几本,但不会那么多,小说中的人物,作家笔下的典型,来源于生活,又超越生活,况路遥先生我认为是个家国情结很重的作家,有着很深的理想情怀,理想是他创作的原动力是他的优势,但也局限了他,造成他的小说励志有余但深刻不足。晋慧敏点了点头,同意我的说法。她的同意使我感觉到了我的浅薄,我赶紧补充说,对于中国对于咱们青年人来说,咱宁可要这种像路遥先生的真性情,也不要某些作家的丑深刻,路遥先生的小说,使我们长精神,若果撇开路遥先生理想摧枯拉朽般的呼啸外,在文本的犄角旮旯处,无不流露出一位大家的深刻,本能一般的深刻。说着,我又把《平凡的世界》翻到一些章节段落,指示给晋慧敏看。比如路遥先生说河南人是中国的吉普赛人,全国任何地方都可以看见这些不择生活条件的劳动者,吉普赛人只爱漂泊不爱劳动,河南人除个别不务正业者之外,不论走到哪里,都用自己的劳动技能来换取报酬。比如路遥先生说孙少平时代的中国教育,整天闹哄哄地搞各种社会活动,学习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高中教育极其不正规,学生们没有什么目标,很多人都是在学校里一天一天混日子。阅读着孙少平时代的中国教育,晋慧敏甚至想到了咱这一代人受到的教育,咱受到的教育和孙少平时代翻了个个儿,他们是活动太多学习太少,咱们是学习太多活动太少,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苦读在学习的桃花源中,封闭在应试的象牙塔里,咱不知家国天下不懂时代。”

“喷壶,你正在喷壶啥呢?门口儿我都听到了你的声音!”推门而进,遥控器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

“喷你耍遥控耍到这么晚了,还不回来。”张小兵玩笑。

“这么关心我,为的何事么?”遥控器玩笑对玩笑。

“喷壶想等你回来,咱大伙儿一块儿给他诊断诊断,看他是否恋爱,害相思了。”战友说。

“这个啊——”遥控器说:“根本不用号脉,看都看得出来,喷壶病得不轻。”

“屁!”张小兵说:“看你那张狂劲儿,又是个伪大师。”

“我伪?”遥控器说:“我问你,你今晚和晋慧敏干啥去了?”

“在阅览室看书啦,刚才还给哥儿们说来着。”

“看完书,从阅览室出来,你俩没到街上喝碗馄饨?”

“喝了啊——怎么了?”

“你俩最近一段是不是经常晚上很晚了到街上喝馄饨?”

“有过那么几次,不是经常。”

“你是不是在馄饨摊上,给晋慧敏说了,说我在寝室里说过,馄饨是恋人们最温馨的宵夜?”

“这个——是说过。”

“喷壶!你连这都说了啊?”刺毛惊诧。

“好了,哥儿们,我问完了,你们说,喷壶这是不是在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