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马家小绿洲,是北往的商旅进入天山之前的最后一处歇脚地,也是南去的粮队进入大戈壁之前的最后一处饮水点。在一个穷人兜里不装钱的年代,一袋马料、几捧小麦、半块砖茶或是几盒火柴,甚至大戈壁深处的绿洲里捎来的个把哈密瓜,都可能是过往商旅付给主人的食宿费。这使得老铁狼一家四口不仅聊获生存,而且建立起了外来人安身立命所必不可少的人脉积蓄。数年后,地窝子换了土坯房,小驿站变成为车马店。落后的农耕社会对那条漫长的粮道的一份依赖,以及过往旅人对那片小绿洲的亲近感,竟然成就了老铁狼半生以来安家立业的夙愿。略为遗憾的是,由于那眼泉和那块石坷垃地的限制,老铁狼始终没能圆他那瓜豆桑榆的农家梦。
为此,当两天后我们前往县城,找到老铁狼那白须冉冉的第三代传人马登荣老人时,他颇为通达地用河州话作如是说:“那没有办法,你能拿哈的,是人家老天爷给哈的。老天爷不给的,你再想也白球坎儿的事情。”
言语间充满了对大自然的敬畏和顺从。
深埋在草丛中的拇指泉
但事实上,马登荣老人表达的这份认同,并非纯粹出自马家人先天的秉悟,或河州回民那份虔诚的宗教感,而确实是一种经历过长期的、谨慎而无果的求索之后的一种认识,一种服从。
一个寒风料峭的初春,一位饥寒交迫的落难汉子来到小绿洲。他胡乱嚼碎并吞下几根冰凌后,便一头躺倒在大柳树下的土炕上,昏睡不起,几近冻毙。经小绿洲的第三代传人马登荣救助后,这位张姓汉子成为了马家忠实的朋友和帮工。从夏到冬的整整半个年头,两个光脊梁汉子都在戈壁滩上忙碌着。他们掏了一条暗渠,打了五眼竖井,企图仿照坎儿井的方式,改善小绿洲的水源供给状态。但除了让戈壁滩上凭空隆起一些坟茔般的小土堆以外,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半年的劳作,仅仅使泉口向北迁移了80米,而那水头,却丝毫不见增加。类似的努力,在小绿洲的百年史上曾有过多次。但无论疏浚也好,深挖也好,延拓也好,人们能得到的,仍然是“老天爷给哈的”那一点。直到有一天,吉普车拉来几位“四个兜的”解放军,说是进行屯兵踏勘,并认定这眼泉不足以供给一个班以上的士兵用水为止。马家人三代不歇的求水梦就此结束,转而去精心维系老天爷留给的那一点点恩泽。
在小绿洲中央部位,老态嶙峋地伫立着它的开山鼻祖老铁狼最初栽下的那几棵老柳树。他的子嗣后代营造的林地,则从这里向四面八方延展出去。在几棵老柳树荫蔽下的,除了那面别致的土炕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洒满落英的积水涝坝,一条孤独的狗鱼在水中缓缓地游动着。
利用水源到涝坝之间的落差,涝坝的堤岸被修筑得显著高出周围地面,以便用仅有的蓄水去轮拨浇灌四围的草木。为了避免沟渠的渗漏,几条残破的塑料管直接穿过夯土的堤坝,被引向树林、菜畦和草地。在多数时候,那些塑料管的尾端被一些碎布条或小木橛堵塞起来,以便赢得最大程度的节水效果。注入涝坝的水,是经过一条斑驳的橡胶管从泉水的尾闾引来的。娃娃尿般的水流,淙淙地从水管端口流出,注入涝坝,再被主人适时分配到树木、草地或菜畦中去。那条橡胶管的端口,被用石块略微架起,水龙头一样缓缓流淌着,成为供这个小绿洲使用的唯一一个供水点。出于好奇,我用一个水桶接水,计时,然后估算它的流量,大约是0.000117立方米/秒。这大概是我所见过的最为天然、最为简陋,也是最为袖珍的水利系统。它以这样一种简陋的方式,支撑一片林地、一些绿草、一垅菜畦、一个家庭和一些过往旅人的生存之需,竟达百年之久。
沿着水流上溯,我们找到了那个深埋在草丛中的泉眼。泉水果然不旺,汲一桶水需等待片刻方能汲取下一桶。两块硕大的蹬脚石被稳稳地安放在两侧,已经和周围的砾石、杂草融为一体。据马贤称,那是他的爷爷,即马三户小绿洲的二代传人马英贵所安放的蹬脚石,已经被三代人所使用了。
在我看来,它已经成为这片小绿洲的一块百年碑铭,刻写着这个家族惜水如金的生存状况,当然,这更是一种生存态度。
“马三户”实际是“马三虎”
隔日,我们怀揣着马贤给的地址条,前往80公里外的县城,去拜访他的父亲、我们当年的朋友马登荣老人。两年前,由于心脏病和毕生劳作所留下的腿疾,马登荣不得不离开他眷恋的小绿洲,去县上小女儿家安度晚年。此前我们得知,自老铁狼以下的一百多个直系或旁系后代,早已风吹落英般地被输送到东天山南北的各个城镇或村落,正在走过、或者已经走完其各自不同的人生里程。茫茫人海中,很少有人想到,他们的血脉中,会潜藏着一种共同的、由于一眼拇指泉的养育而得以世代传承的基因。
以下就是我们的问答摘录:
从祖辈开始,你们世世代代就靠这个小驿站维持生计吗?
清朝和民国都是这样的。1949年以后,东边有新公路,只有进山喂牲口的牧民走这条道。生意维持不了,我们就靠养骆驼,还有给人放骆驼过日子。出息了的儿女们也接济。
那些荒凉的干戈壁,能放骆驼吗?
骆驼好养,野放到戈壁滩上吃那些骆驼刺就能活,三两天喂一次水。放牛放羊就得专门的草场。
山里不是有草场吗?
草场多,都是人家有主的,不能随便放牧的。
那么多有出息的儿女都在城镇,您为什么还要死守着那块地方呢?
儿女自有儿女福,老祖宗留下来的那么好的地方,我们舍不得嘛。
儿女们会经常去小绿洲看望您老人家吗?
隔一两年也来,但我们去的多。儿女们都有工作,平日个没时间,但大米面粉经常托人带过来的呢。前几年闹非典,倒是几个孙子都跑到我家去了。
一辈子待在那里,老了病了才进城,您觉得一辈子苦吗?
苦个啥呢?现今儿个的人,养上个独生子女都呱叫唤呢。我儿孙13个,个个都养得壮壮的,胖胖的,我苦个啥呢我?
(这话引来全屋子一场乐融融的大笑。)
从头至尾我看到和听到的都是你们一家,为什么叫马三户呢?莫非附近还有邻居吗?
没有邻居,就我们独门独户一家。民国的时候,有几个人眼红了要来赶我们走,说是占的是人家的地盘。我爷爷带的我爸、我叔,打架把几个狼不吃的打赢了,后来的人就把我爷爷一家叫“马家三虎”。
至此,我恍然大悟,原来不是马三户,而是马三虎!几年前的一次误听,竟让我至今才知道了这个为保卫生存权而战的动人故事!
转眼已过去半月有余。当我坐在灯下回忆这个由一眼拇指泉、一户人家和一片小绿洲织就的家族百年史时,电视机正在滚动播报着灾情新闻:联合国秘书长因巴基斯坦水灾向国际社会呼吁援助、舟曲和映秀的清淤工作正在艰难进行中、云南保山泥石流造成重大人员与财产损失、贡山泥石流堵塞怒江……在这个夏秋之交,大自然似乎已经不再是人类生存的慷慨母体,而更像是一个冥顽不灵、四处作祟的顽童,令人依之不能、弃之不成。但在东天山南麓这块贫瘠的戈壁滩上,这个由一眼拇指泉、一户马姓人家和一片小绿洲织就的凡俗故事,又分明无声地向我们诉说着什么。如果老铁狼在栽下那4棵柳树的同时也栽下自己的贪欲,如果马登荣老人为了拓展家业而杀鸡取卵、掘地求金,如果马家的某个子嗣后代因厌弃这种有限的温饱,而中断了对于小绿洲的守护,那么小绿洲的命运又将如何?我不便妄断。但无论大自然或者母亲的肌体,依之用之并惜之爱之,我们将与其共天伦,贪之求之并取之无度,我们将面对一个千疮百孔的她。马家五代人一个世纪以来的坚守,就是母因子而寿,子因母而兴的见证。当天灾似乎愈来愈频繁、愈来愈凶狠地冲击着人类赖以生存的家园时,我们从这个弹丸小绿洲的凡俗故事里,该受到什么启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