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罗布泊湖心
我们到达罗布泊湖心的时间,是2003年2月4日下午3点40分。
下车伊始,面对瓦蓝而少云的天空,面对一泻千里的雅丹群,面对无际伸展的鱼鳞般的大碱壳,还有那些干燥的沙砾、瘠土、苇根和螺壳,呼吸一口没有任何水分的干燥空气,竟没有一个人再习惯性地掸去身上的浮土。罗布泊那种混合了博大与沧桑这两种不同特征的美,使人无法抗拒它对你心灵的震撼。
从除夕那天起,我们的探险队一直颠簸在觉罗塔格到阿尔金山北麓之间的山地和荒原上,探寻一条无后援穿越罗布泊的路径。当用两天时间跨过那240公里路程后,我真正感受到了古天山那宽厚的脊梁。
罗布泊位于库鲁克塔格以南。以1972年水际线为准,湖盆东西向30公里,南北向120公里。我们最终的踏勘路线选定在南北轴线附近,也就是罗布泊湖盆的长轴方向。这条轴线的北端,靠近古老的孔雀河三角洲地带。在那里,龙城雅丹那种壮观的地理风貌让人过目难忘。在南端,罗布泊只留下一道古老而绵延的湖岸陛地,横亘在湖盆的北部边界。在湖盆的东侧,就是那片位于库姆塔格沙漠腹地,称作嘎顺戈壁的可怖的荒漠。而湖盆西侧,则是那座为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带来无上荣誉的楼兰古城。当然,此时此刻,我们还只能在五十万分之一的地图上定位这些地标。即便是离我们最近的楼兰古城,也还远在视线之外30公里处。我们只能面对地图,并凭借对可视景观的推想,去勾勒出一副罗布荒原的全景图。
罗布泊,这个世人涉闻甚多而涉足甚少的地区,它的荒凉与干旱、它的高温与酷寒、它的飞尘与沙暴,总在我心目中勾画出一种蛮荒绝地的景象。在这里倒下的,不仅有气贯长虹的仁人志士,还有居心叵测的贼流鼠辈。它的种种传世逸闻,也使它的神秘总是伴随着恐怖而存在。
谁知道,当我亲临它的腹地时,展现在眼前的,却是那种无限沧桑的美。
而旅程中的遭遇也表明,这个以沉默来见证历史的罗布泊,仍在继续经受着它注定不能幸免的岁月风尘的洗礼。
并不可口的咸水泉
翻越库鲁克塔格分水岭,第一处有生机的地方是白石泉。
在五十万分之一的地形图上,白石泉只是一个无声无息的蔚蓝色的蝌蚪,不显眼地镶嵌在库鲁克塔格南侧。当汽车穿越巴彦库木塔格山口以后不久,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被山前丘陵护卫着的川地。衰败的芦草、白茅、芨芨草、柽柳零落地散布在几十平方公里的川地上,泛白一片。在新疆,有涓滴之水就会有生命,有生命但并非注定有绿色,这是一种难以理解却现实存在着的生命现象。但就是这些并非绿色的生命区,对于以艰苦卓绝的生存状态而著称的野骆驼,已经构成了它们的极乐世界。跋涉几十至上百公里路程,走出生命绝地的嘎顺戈壁,嚼几口富含纤维的芦根,啃几块晶莹而咸涩的冰块,已经是野骆驼们生存的最高境界。因此,这个有水又有植被的川地,无疑是野骆驼们的乐园。
但在人类还没有学会与自然生灵和谐相处的年代,乐园难免沦为屠场。百年以来,曾有多少野骆驼丧命于偷猎者的枪口之下,抛尸于白石泉边,我们无从统计。但野骆驼保护区的创建人之一约翰·海尔在他的《绝地野驼》中是这样描述的:“野骆驼经过几百多公里的路程之后,而且经常得跨过坚硬的盐巴地,终于找到了一口并不可口的咸水泉。就在它们喝水的时候,还得忍受嗜血成性的壁虱攻击。即使野骆驼幸运地摆脱了壁虱,也会遭到躺在烧着木炭的热床板上,同样是嗜血成性的偷猎者的射杀。”
这种陈述,就我们这次旅途中的所见所闻来看,绝非空穴来风。当然,那属于一个虽非遥远但毕竟已经过去了的时代。但环顾这曾经兼有乐园和屠场双重意味的白石泉,队员们并不平静。
我抹一把冰面尝尝,是那种咸中微苦的味道。漫步四周,果然有毛栗般大小的干硬粪便。我还注意到同行的小赵,她小心地将一粒浑圆的驼粪收藏在冲锋衣的口袋中。
眼下的白石泉,是罗布荒漠中少数几个咸水泉中的一个。换言之,是昔日野骆驼屠场中的一个。自从上个世纪末建立野骆驼自然保护区以后,情况已经大有改观。人们估计,大约还有400峰野骆驼存活在这个保护区内,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种群的繁衍。它们的未来,不仅是它们自己,或许也是人类的未知数。
穿行在雅丹群中
当感觉到引擎的声音不再沉重时,嶙峋的山地已经被抛在了后面。
我们从1450米突然下降到600米,正好摆脱那些山峦对视野的遮挡。背后,是钢蓝色的库鲁克塔格分水岭,前方,是无限展开的旷野。辽阔或者广漠似乎不足以形容眼下的感受。只见阳光透过薄雾般的大气洒向原野,黑、白、黄三色相间的戈壁滩画出流畅的曲线,一直伸展到天际。
由于断水已久,孔雀河古河道只能通过形貌与色彩来辨认。她自西向东拉出一道土白色的痕迹,然后向南急转,融入罗布泊那种天地难分的浩瀚之中。只能通过崖岸的陡峭与干河床的宽阔,你才能估量出它昔日的孟浪。
在南部新疆广阔的地域上,罗布泊宏观上处于海拔最低的位置,因此,它汇聚了车尔臣河、塔里木河、疏勒河和孔雀河那些银子般的河水。在罗布泊及其外围延伸地,西至尉犁,东至敦煌,北至库鲁克塔格,南至若羌,古楼兰的万余臣民曾在这里闲适地游荡,自由地生存。
是自然变迁和人类活动以超常的力量改变了这一切。当这些内陆河相继断流后,湖泊不再,留下的是碱壳,绿洲不再,留下的是废墟。昔日曾经丰饶过的孔雀河三角洲,只剩下龙城雅丹那种自西向东连绵不绝挥洒而去的气势,刻写着一种久远的、历史的美。
这种久远而历史的美,还体现在土垠驿站那些依稀可辨的废墟中。
我们登上一片岗地,没费多大工夫就找到一些人类生活的遗迹。坍塌的房屋已经被沙石覆盖,难辨形迹,但还有小半截屋梁和梁柱矗出地面。
梁柱和屋梁下面,依然能探到一个半地下的空间。废墟周围,散落着几根灰白的木料,已经被经年岁月雕蚀得完全走了形。这就是土垠驿站剩下的一切。这个驿站位于孔雀河河道一侧的高地上,是2000年前水陆商旅补充粮秣的要冲之地。从它那临河而又突出在周围景物之上的地理位置,我们可以理解它曾肩负过的历史责任。
在雅丹群穿行
从正午到黄昏,我们一直穿行在高大而错落的雅丹群中。与三角洲北缘不同,由于开始进入湖盆地带,这些大雅丹之间的隙地上遍布苇根,深深地扎入干燥松软的泥土中。由于枯死多年,已经风化得十分严重,脚踩上去,便会发出酥脆的响声,碎成一堆齑粉。
大雅丹高度一般在20米上下,呈倒扣的平底船状,顶部平坦而腰部嶙峋,沿高度方向上分布着明显的多层断面结构。这些气势恢弘的地貌产自于200万年前古罗布泊的湖相沉积。当水面退缩,厚重的沉积物逐渐显露之后,荡涤的流水便以经年不断的耐心将沉积物切割成岛屿状的大雅丹,雅丹间形成众多的河道、湖岔和沼地,繁育出丰茂的植被。正是利用这种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古楼兰人创造了奇迹般的罗布文明。
但是,自然的变迁和社会生活的演进以更加强大的力量影响着罗布泊的命运。当浩瀚无边的水面逐渐干缩,再也无法承托起罗布人的诺亚方舟时,一个不可遏止的衰退过程便悲哀地降临了。于是,温馨缱绻的渔猎生活终成往事。只有固执的荒漠风,还在年复一年地雕凿着这些大雅丹的筋骨和脊梁,使它愈发古老,愈发沧桑。
印象颇深的是,在孔雀河大转弯处那宽大的河道外侧,雅丹基部被冲刷成为陡峭的土崖,至今仍显得那样峻拔。它们记录了孔雀河水当年的不羁。在某些时候,它们巨大的体积轰然塌陷,便形成巨大的堆积。
当徒步登上雅丹顶俯瞰,我们的汽车就变成了崖壁下闪光的小甲壳虫。
从北岸到湖心,地面高差一直保持在十几米范围,表明这里曾是一个浅盆平底湖。
一个特殊的坐标点
2月4日下午2点15分,我们跨越半个湖盆,到达了那个特殊的坐标点。那里是北纬40°34.5′,东经90°18.8′。
周围依然是平坦的碱壳地貌,沙土沉积在鳞片般的碱壳缝隙中。除了空旷,周围没有任何特点。那些连日来我们穿梭于其中的雅丹,已经被抛在了遥远的北部。
一条小径照直地向南伸展,看不到尽头,但我们知道那里通向南岸。另一条小径照直地向西伸展,也看不到尽头,但我们知道,此地西去35公里就是楼兰古城。路边依然置放着当年的协作人员为他准备的食品,只是已经风化殆尽。那年的6月17日,余纯顺因为在这一点上的方位之差,中止了他历时8年的徒步天涯之路。
南去1.3公里,就是壮士倒下的地方。我们循路前往,还没有到达那道低矮的沙梁,墓碑已经显现在地平面上。罗布泊大湖盆一无遮拦,正可衬托壮士的心志。一张石雕的脸,一双石雕的鞋,一篇感人的碑铭,一尊厚实的基座。15名队友或伫立,或徜徉,或握笔而录,或扶碑而读……地处旷野,这里没有凄切的悲伤,没有动情的哀痛,有的只是脑海的翻腾和血脉的涌动。在这个世界上,最能与探险家心灵相通的,莫过于投身探险的同道人。历经洗练的心总是那么简单而透彻,无论面对成功或者失败,心志却无须质疑!正是这种信念,让大家来到罗布泊。
3点整,我们告别余纯顺墓,继续向湖心碑前进。在遥远的东南方向,还有彭加木的英魂在召唤。此时,每个人都明白,正是壮士们的奠基与守望,使得这里艰险依旧,而罗布泊却不再成为畏途。
惊人的发现
4日下午,当我们返回北岸时,有了那个惊人的发现。
一座长约60米的大雅丹横陈在我们返程路线的东侧。当从侧面穿越它时,雅丹顶部微微显露出一处不显眼的突起。自从进入满目荒凉的库鲁克塔格南部地区,地形的凸凹几乎就是大地的惯常特征。所以,谁也没有去特别注意它。但是,当我们沿着雅丹的南脊攀缘而上之后,不但证实那是一座败破不堪的佛塔,还发现了那座隐蔽在佛塔西侧20米处的被盗的古墓。
墓室被从顶部掘开,深约3米。坍塌的泥土几乎掩埋了墓室的一半高度,中间矗出一段葫芦形状、直径约80厘米的泥柱。墓室西侧墙壁绘有一只边缘清晰的黑色镇墓兽,南侧墙壁上是半幅金驼银驼与袍装牧人的戏耍图。墓室的另外两壁被严重毁坏,已经无从辨认。但墓墟中最为惹眼的,还是那两片宽窄不一,但线条齐整的彩棺板。在厚重的蒙尘下,竟然清晰地透出精美的彩绘图案。
墓室北墙被凿开一个脸盆大的洞窟,通向内室。借一缕阳光看进去,依稀能辨别出四壁那些精美的壁画,不过却在昏暗的光线下失了色。当眼睛熟悉了黑暗以后,便看到了地面上那些四散的棺板和几近完整的人体骨骸。
走动中,有人从外室废墟中踢出一只牛角梳,小孩巴掌大小,虽然沾了土,却依然看得出精美如现今市场上的手工艺品。
一处记载着多少珍贵信息的古墓葬就这样被毁了。借助于罗布泊艰险的天然屏障,盗墓者得以隐蔽而从容地完成他们卑劣的营生。镇墓兽未能阻挡伸向墓穴的黑手。
站在雅丹顶部,遥望四野,不免心存一丝疑虑。方圆数百里的地域内,四散分布着那些古老的燧烽、墓葬、佛塔、古城和遗迹……这些人类社会生活的沉淀物,足可构成一个罗布文明的天然博物馆。当历史的脚步逐渐远离荒原时,我们该怎样守护它?
终点和开端
2月6日,历时7天的旅行即将到达终点。从迪坎儿算起,我们踏勘了往返约600公里的未知路程,采集了几十个坐标点,对罗布泊沿途和湖盆区的地形地貌、水源分布和气候条件有了一定的了解。无疑,踏勘结果将成为无后援穿越的可行性判断依据。从这一点讲,踏勘已经结束。
但当行驶在夜幕笼罩的高速公路上,都市的灯光已经在不远处闪烁时,库鲁克塔格以南给我的印象却仍然挥之不去。因为在以往,未曾有过一次探险活动能够像这次一样,开拓出一种如此宽裕的思考空间。换言之,当我们企图把这方旷野仅仅当作一种自然力而面对时,它却如同一本厚重的书向我们展开,促使我们在它所展示的时空中理性地驰骋。
从这种意义上讲,此次罗布泊之行还只是一个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