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寻梦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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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梦中的图腾(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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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是一个狭隘的乡土至上主义者。以海洋之阔,陆地之广,造物主之万能,随意在地图上点到一处地方,都不难在那里找到一些属于这块土地特质性的东西。但迄今为止,我最钟情的却还是新疆,并且认定今生不会再移情。这并非由于人性中那份固有的乡土归属感,而是决定于这块土地所特有的那种摄人心魄的冲击力,以及它曾经,和不断带给我的难忘的震撼。

记得某年秋天,我们15个人挤在一辆依维柯汽车里向昆仑山疾驰,车厢里是一些来自全国各地的登山爱好者们。由于空间狭小且长途跋涉,头天到阿克苏,第二天到喀什,第三天行进在帕米尔山区,一位烦躁不堪的山友在沉默中突发议论:一个省份跑三天,了得!

对于此种感慨,我一时难辨褒贬。但我知道,乘坐这种六壁合围的现代化交通工具,隔绝了与大地山川的交流。大,常常成为颠簸劳顿中的旅人对新疆的第一印象,有时还不幸成为唯一的印象。但后来,爬冰卧雪27天,那位山友在慕士塔格顶峰附近损失了两个手指尖,无功而返,返程前却发誓还要再来。此后,鸿雁往来中他总不忘新疆的山川地貌风土人情,印证了他对这块走不完的土地的浓厚兴趣。

或许,这仅仅是一种指尖情结?

然而,每当我们走出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告别罗布荒漠,离开和田河绿洲,撤离卡拉麦里大荒原,或者结束了帕米尔高原之行以后,随着各地队员们的纷纷离去,接踵而来的还是那些同类的问题:什么是达坂?什么叫麻扎?吐鲁番的最高气温有70度吗?大雅丹和小雅丹的形成有区别吗?能找到斯文·赫定的向导奥尔得克的后人吗?能拍到喀什民居的照片吗?冬季能去帕米尔吗?天山雪莲开在冰雪中吗?等等,等等。对新疆这块奇异的土地,他们一经体验就魂牵梦绕,言语中流露出如缕不绝的情思,以至于我结交内地朋友的数量有迅速膨胀的趋势。

当然,这也同时印证了,我那位不幸的山友并非仅仅由于损失了两个手指尖而对新疆难以忘怀。在新疆,你的付出决定你的认知程度,而你的认知所产生的动力,会魔法般催发你的行动。不争的事实是,为着那份勾魂摄魄的魅力,越来越多的背包族或只身孤影,或结帮搭友,身背行囊,越过葱绿的山川,走进这块荒蛮难解的黄金腹地。

2

清秀、素雅、妖娆、娇媚,以及刚直、坚毅、憨实等等特性都可以构成魅力,而新疆的魅力首先在于它的野性。

以160万平方公里之大,自北向南依次腾起了阿尔泰山、天山、昆仑山三条壮硕的巨蟒,所余土地又被两大沙漠切去了37.88万平方公里,黑风灼热,这就是宏观地理意义上的新疆。与人杰地灵的中原热土和山清水秀的江南水乡相比,你不想说它野性都不行。正是这种野性,让那些宁以肉体艰辛换取心灵自由的户外人奉为图腾。

远看是三山两漠的空泛,近看呢?恐怕没有人比探险者更了解这块地理面纱背后所遮盖着的宏丽。大对比、大起伏、大反差的特征,构造出一个经历过刀劈斧凿、冰冻火炙般的身躯。自然山川也刻写上了与马背民族气质相同的特征。侧目之间,是陌生?是敬畏?是赞叹?莫衷一是。

试看,从南部边界的乔戈里到腹地中央的艾丁湖,高差8765米;从吐鲁番盆地到阿勒泰山区,气温记录的极值差是99.2摄氏度;从高原到大漠,阳光辐射强度分布在年平米5200兆焦耳—6400兆焦耳;从北部的阿尔泰山到南部的昆仑山,境内冰川总数多达19091条;自首端到末尾,乔戈里峰北坡中国最长的冰川音苏盖提大冰川全长40余公里;从古尔班通古特到塔克拉玛干,沙漠总量37.88万平方公里;从南到北,塔里木河全长2179公里,养育着绿色长廊1500公里;还有,雅丹地貌3000平方公里;大小河流570条;野生动物580种……

可见得,一个用双足走进去的新疆与你概念中的新疆有着天壤之别,当然,其中的野性也就略见一斑。在这里,当你亲临准噶尔盆地东部诺明戈壁时,那种目睹众野驴绝尘而去的感觉,绝对胜过在动物园隔栏观虎;你徜徉在天山土盖别里齐大冰川上所感受的激动,也绝对不在鄱阳泛舟的惬意之下。在这里,只要你不停地走,一个个陌生而又鲜活、荒蛮而又壮丽的世界就会毫不吝啬地向你打开,令你消受不起,令你苦苦追索而三生难忘。

3

1997年初秋,由于公务,我有缘去南疆,首次进入昆仑山。据说是由于厄尔尼诺现象的影响,从库尔勒往南的近千公里路途黄尘蔽日,绿洲地带的植被上挂着一层厚厚的浮土,毫无舒爽可言,以至于旅人长久地沉湎在一种倦怠状态中。但当汽车沿险恶的盖孜河峡谷进入昆仑山深处时,浑黄的浮尘却在不经意间退去,公格尔山巨大的雪顶托着一碧如洗的蓝天突兀地出现在上方。于是,整个世界都变了,变成了由钢蓝、黑褐、银白和葱绿的色块组成的仙境。高原上紫外线强度大,阳光明亮炫目,但掠过皮肤的却是那种冷冽的高原风。镜面般的布伦库勒湖水掩映着白沙山的倒影,湖边沼地上,牦牛犊在尽情撒欢。内中最使我过目难忘的,是中巴公路东侧那一字排开的十多座洁白的雪峰,如玉女翩翩,以及盘踞在雪峰周围的那些蟒龙似的大冰川。涓涓细流闪烁着银光从冰川末端涌出,汇集成汹涌的河水冲出昆仑。一时间,我不只是看到,简直是用皮肤触到、用鼻孔嗅到,用心灵感受到了一个无比清丽的世界。

这是帕米尔高原带给我的第一次冲击。现在想想,那才只不过是初次的视觉冲击而已。

就是这种强烈的冲击,导致我第二年不吝银两,再次进入万山之祖的帕米尔观光。为此,有关西昆仑的书籍,曾一度堆满我的床头。当最终认识到这种阅读帕米尔的方式无法释放内心的激情时,就产生了第三次冲动。这次,出现在床头书案上的,已不再是游记,而是十万分之一的地图。

这次,我们绕过布伦库勒和喀拉库勒两个高山湖泊,把营地扎在苏巴什达坂以北的一个小牧村里,沿牧村南北100公里范围进行踏访。这是我第一次尝试深入万山之祖的帕米尔——它属于世界上最大的山结。

在那里,我们跨越苏巴什达坂进入塔合曼绿洲,从布伦口游荡到高山牧场柯希嘎勒吉,走完卡拉苏又进入卡玛吐勒加大冰川,几乎失足落进冰塔林深邃的融水中。在阳光照耀的塔什库尔干,汉唐古堡与峻峭的山峰遥相辉映,清澈的泉水从老柳树根下奔涌而出,比得我们随身携带的瓶装矿泉水寡淡无味。夜晚,当大银盘似的月亮升上屋檐时,峰峦的剪影棱角分明地刺破夜空,山城静谧得能让你听到某栋矮屋里传来的婴儿的啼哭。

那时,塔吉克妇女柔美的脖颈和腰身也一度让我叹息。当然,这一创见曾被同伴们讥笑为“心怀叵测”。直到一段时间以后,一个普遍规律的被承认才导致了对我的“平反”——在这块海拔高度普遍大于3600米的高原上,我们几乎找不到一个真正称得上胖子的人——无论男女。高原环境的艰辛容不得一缕赘肉在勤劳的肌体上生成,它不经意间造就了男子的彪悍和女子的婀娜。再加上高原皇冠民族骨血中那种传统的高贵,帕米尔俊美的线条就清晰地刻写在它万世子民的身躯上。

至于那次旅行如何铸就了一个柯尔克孜家庭与我长达数年的不解之缘,那都是后话。

4

而同在南部新疆,换一个去处,又是一种迥然不同的感受。

2001年深冬,我们在一个寒冷的清晨离开沙漠公路向塔克拉玛干腹地西切,直奔尼雅河古河床。由于几十年前尼雅河在上游几十公里处断流,我们浑身背满了水,以维系生存,以至于第一天只前进了7.8公里。头几个小时过去,这些水就冻成了冰。我们一边如同骆驼般嚼着嘎嘣作响的坚冰,一边如赴死般地前进。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而又千姿百态的沙漠曲线。

在昏天黑地的行进中,我默诵着唐玄奘的文字:“从此东行,入大流沙,沙则流漫,聚散随风。人行无迹,遂多迷路。四远茫茫,莫知所指……时闻歌啸,或闻号哭,视听之间,恍然不知所至……”看来,作为大唐使者的玄奘,固然身尊位高,却果然比不得现代人。我们当时如同他当年负重的骡马,心理感受却全然没有那种隔世般的凄凉。

果然是死亡之海,往来五天,全无生命。某位外国妇女说,她为在塔克拉玛干就餐时出现一只苍蝇而倍感亲切。而我们就没有遇见苍蝇那么幸运了,不过拖梭梭柴时拖出一只甲壳虫的遗体,也令我们好生兴奋。

然而,就在这个死亡世界的深处,我们遭遇了古文明带来的震撼。

陶片、枯骨、精致的篱笆残墙和刀劈斧凿的木柱,经历了1700年风沙洗练的尼雅佛塔仍然千古沧桑地伫立在沙山一侧,沉默地陪伴着这块被遗弃千年的曾经的家园。那些败破如灰的民居和干枯佝偻的树干,使你不难还原出当年那种瓜豆桑榆的静谧生活。

西域三十六郡之尼雅国的历史突然间永久地停留在某一刻,使无数学者殚精竭虑而皱眉扼腕。

由此不难想象,在米兰、小河、土垠、丹丹乌里克、喀拉墩或麻扎塔格,一座座西域文明的天然博物馆也如同尼雅遗迹那样,默默地记录着沧桑的岁月。这种深厚的自然、历史、文化、宗教的信息被久远地沉淀在33万平方公里的大漠中,令你思绪万千。面对无尽的沙垄,你仿佛在凄凉的羌笛声中看到了丝绸之路先民在遥远的西域曾经创造出的恢宏。

5

但,荒原特征不是故土特征的唯一。

2000年6月,我随队跨越北天山,路线是从东天山南坡进入,从北坡走出。傍着一座近山的城市看山看了几十年,真正走入天山深处方知道,山不是被用来远看的,山是要去亲身体验的。看山看的是轮廓,体验的是属于山的那种硬线条的筋骨。

旅途充满跌宕,而第一次“狙击”就发生在山口附近。

在三个岔沟口刚刚起身,淅淅沥沥的雨点就飘落下来。自以为见过风雨,我们义无反顾。半小时后,从四面汇聚过来的阴云齐聚在山口附近,以一串响雷为号,倾盆大雨凶狠地泼洒下来,顿时就扫荡了我们的锐气。正当我们诅咒天空时,浅浅的小溪又不知何时泛起了泡沫,迅速膨胀,不久就扩张成一条浑浊的猛龙,将那些跳脚石和便桥一扫而去,断了我们的路。好在仗着沟口地带地形坦阔,不至于形成要命的山洪。

我们耐着湿了裤裆的不悦,花费两小时才蹚了过去。

第二次堵截发生在冰湖高坝的南侧。似乎老天有意为难我们,在6月下旬,这个巨石嶙峋的山谷底部,积雪竟没有融化。我们那打头的驮马一头栽进没腹的积雪中,拼命嘶叫,卸掉一身的辎重竟还无法脱身。

等我们将一切收拾停当,放弃谷底改走侧坡时,那匹心怀不满的驮马又在某一个瞬间奋力一蹿,竟自跃上一道陡坎,任凭我们那些可怜的家什连同脱落的马鞍被抛洒满坡。而两头老实巴交的小毛驴,此时只有怔怔地站在一旁观望。那天,是我们用自己的双肩凛然代行了牲口们的职责,才得以通过那个冰湖高坝的。

第三次磨难发生在此行的制高点——白水湖。在逗留白水湖的那几天里,日则雨雪,夜则冰雹,没完没了地纠缠着我们,使我们整日蜷缩在阴冷的帐篷里无所事事,几乎断送了此行的全部乐趣。博格达是此行的众心所向,是跨越行动的高潮。博格达神峰近在咫尺,却被深深地笼罩在云雾中,怎能不叫人心焦!较之前些日子经历的那些肉体苦难,这种精神折磨显然更加不堪忍受。一旦食品告罄,我们将不得不带着深重的遗憾卷铺盖回家,无缘与之亲近。

然而,慷慨的补偿却在第四天的下午到来了。仿佛顽童的恶作剧突然结束,一道金光刺破翻卷着的云层直射冰川,云隙迅速扩大,在我们甚至来不及醒悟的时间里,博格达群峰那比肩而立的峰峦就猛然出现在鼻尖前。它基高3600米,顶峰5445米,净高1845米,而你与它的距离几乎就等于它的净高度。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仰望一座峻拔的大冰山,你无法不敬畏。能以如此慷慨的方式展示自己嶙峋而坚实的筋骨的,也只有博格达。

一时间,所有的镜头都对准它,轻捷的咔嚓声记录下一个庄严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