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范思哲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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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雕虫小技(2)

吴勇的弟弟是搞电脑的,在市中心开了一家电脑店,手头有点钱。他瞒着妻子给吴勇借了三万块,加上吴勇自己家的一万五,次日就盘下了清名桥底下的那家小吃店,还预付了一年房租。

开张头一天来过一对外国人,黄发碧眼说荷兰话。他们从那座高高拱起的明朝石桥上走下来,走到吴勇的店里,吃吴勇给他们烧的狮子头,吃完后拿中国话对吴勇说“好……很……好”,乐得吴勇点头哈腰送他们过桥打的。那些跟在后面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一面羡慕吴勇得了一张不用找零的美国钱,一面替那对荷兰人担惊受怕,怕他们得艾滋病。

后来生意一直不好,难得有顾客来吃饭。店里成天冷冷清清的,见不到人影儿,最后连小工都跑了。更倒霉的是,老婆和孩子都住到丈母娘那儿不回家。老婆说他有艾滋病。他说他没有。老婆说,你的血样都拿到市防疫站检验过,防疫站也说你是阳性不是阴性。老婆还说,我跟你一起得艾滋病我活该,谁叫我是你老婆呢,可你总不能让你儿子小小年纪就得这种病对不对?前天我给你儿子验过血,谢天谢地,他的血样里还没HIV。

“以前我一次次跟你讲,”老婆伤心道,“叫你别去看沈国辉你偏要去。他得病,该他倒霉,没你的事。你再同情他,也不能叫他不死。现在你自己也得了这个病,你说你不会得,结果得了。要是你得了他的病你死了他好了,积了阴德来世过好日子,也说得过去。可现在呢?你跟他一起见阎王,救不活他不说,还搭上自己一条性命。我知道你们从小要好,要活在一起,要死在一起,可你不能不顾家呀。你有老婆,你有儿子……”这时女人哽咽起来,“你知道你儿子怎么想你吗?他说妈妈咱们回家跟爸爸在一起,咱们也得艾滋病,跟他一起得……唉,有啥样的老子,就有啥样的儿子,你说我这个女人命苦不苦?”

吴勇关了小吃店去莲蓉桥医院。没说话就拿起院长的烟灰缸往院长脸上砸,结果给110送派出所,被所长训了一顿。当所长得知他有艾滋病,马上客气起来,一番好言相劝。

“老吴我跟你讲,医院是查出你有艾滋病,而不是让你得了这个病,你怪医院没道理。”

“这话不错。”吴勇接过所长的烟,也客气起来。“要是我没得这个病呢?”

“要相信医院才对。人家怕搞错,还特地把你的血样拿到防疫站去验。我说老吴你不能过分固执。谁都不想得这种病,你不想得,我也不想得,可你得了不能自说自话说没得……”

生意也做不成了,老婆小孩也不一起过了,吴勇越想越气愤。晚上张明来他家跟他一起喝酒。他知道吴勇现在日子不好过。关了小吃店还要付房租,结果把弟弟的钱砸进去了没法收回来,而厂里每月给他的那几个内退金,还不够他抽烟喝酒。

“要是你真没得艾滋病,可以跟医院打官司,叫医院给你赔损失费。”张明一面喝酒一面说。

“对了,你说得对。”吴勇拍桌子将酒杯拍倒。“咱找律师打官司,叫他妈的那个莲蓉桥医院给咱赔……赔多少钱?”

“我妹夫是律师。”张明说。

“就是去年跟咱一起喝酒的那个四川佬?”

“没错。”张明说,“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不会多收你律师费。”

第二天晚上,张明把他妹夫叫来一起喝酒。吴勇把他的事一古脑全讲给那个四川人听。叶律师不仅答应帮他打官司,而且申明打赢了也分文不收。

“这可不行。”吴勇道,“你是吃这碗饭的,不能叫你白忙活。”

“分文不收。”律师坚持道。

“这肯定……不行。”吴勇舌头大了,说话断断续续。“我……不能……白沾你便宜……”

这场官司先在区法院打。别看这个叶律师个头矮小,其貌不扬,可说开话来却唇枪舌剑,好不厉害。每次开庭吴勇都坐在律师旁边,但法庭上的那些你来我去的激烈争辨,十有八九听不懂。当他一次次看到他的律师把对方说卡壳了,没话好说了,就明白法官会判他赢。

这边的法庭调查和法庭辩论,本来就够热闹了,不料本市的报社、电台和电视台,都派记者来旁听采访,结果闹得满城风雨,人人皆知。因此,吴勇和他的律师,都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人物。吴勇问律师能不能跟电视台打官司。

“打啥官司?”

“他们的录像机把我拍成傻子一样,破坏我的肖像权。”

一审法官的判决,原被告都不接受。于是,这场官司又打到市中级法院。这回连北京都来记者了,是搭飞机来的,一个搭的是波音757,一个搭的是图154,波音飞机上有电视机,而且一人一个,图154啥也没有,连杯咖啡也不给……一一问清楚后,吴勇才耐下性子,接受他们的录音采访。

原被告律师所争论的焦点,不是吴勇得没得艾滋病。法庭调查期间,法院曾委托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检验科主任冯文炳教授给吴勇抽血验血,双方律师及法院代表都在场,大家一眼不眨地看着冯教授熟练操作仪器。检验结果是:HIV抗体呈阴性。

这就是说,正如吴勇本人一再咬定的那样,他身上没艾滋病病毒。

叶律师要被告赔原告五百万。乖乖,五百万哪,连吴勇听了也发怵。这个四川佬是蛮厉害,要这五百万块钱,居然一项一项说得出名堂来,还理直气壮,一点不脸红。

被告只肯出五万。

一审法庭判十五万。

再审法庭判五十万。

这是终审裁决,原被告不接受也得接受。

拿到这笔钱后,吴勇要给叶律师付律师费。

“兄弟你说个数,咱不能叫你白忙一场。”

“我说过分文不收,”律师道,“我说话算数。”

“书呆子!”

没想到这个书呆子律师从此声名鹊起,炙手可热。以前是给人家律师所打工,现在是自己开了律师所叫人家给他打工。案子像雪片一样飞来,忙得他南京上海开分号。

像往常一样,吴勇依旧每周来祝栈巷三十五号之五的老房子看沈国辉。如今这黑洞洞的暗廊,只有两个人肯往里面走。一个是沈国辉的哥们朋友吴勇。一个是沈国辉的女儿沈娟。暗廊那头的灯坏了,吴勇不懂电不会换,所以白天这儿也黑漆墨沓。

暗廊里面的几家人家都搬走了,后来也没人再搬进来,现在只有沈国辉一个人住在这儿。这家伙变得又黑又瘦跟鬼一样,称称分量还没吴勇家的母狗重。吴勇一面喝酒,一面跟病人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

这几天沈国辉精神多了,说话也响亮起来。

“小娟要考试了。”

“能考上好学校。”吴勇大口嚼猪头肉。

“没你这么帮忙,考上了也上不起。”

“兄弟你不敢再说这话,不然当心我掐死你。”

吴勇把医院给他的那笔赔偿金,扣掉开店损失的钱,全给了沈国辉。吴勇给病人一张存单,写的是沈国辉的名字,金额是四十五万五千元。沈国辉问他不开店以后干啥。他说市里有个叫啥艾滋病的组织要他去,但没想好去不去。人家答应每月给他一千块钱,这跟当初他想自个当老板做大买卖赚大钱出入不小。

“你就放心走吧。”吴勇说,“我一个大活人还能给尿憋死?你瞧我打官司都打得赢,这天下还有啥事情难得住我姓吴的?”

“我不明白,”沈国辉问,“你是怎么让医院查出你有艾滋病的?”

“那天晚上我偷偷把你的血滴到我的血样里。”

“这好危险。”

“不碰破手就没事。”

“报纸上说,现在莲蓉桥医院给了二院,名字都改了。”

“那个院长也不当院长了,”吴勇说,“可惜你没看到我拿烟缸砸他。那家伙不经打,就啪的一下,鼻子也流血了,嘴巴也流血了,看来小时候没打过架。”

“那个王八蛋!”病人咬牙切齿。“明明是他自己血库里的血有问题,却说给我输血前我就有艾滋病。闹得谁都相信我要么吸过毒,要么睡过野鸡,不然我老婆不会跟我离……”这时病人伤心起来,泪流满面。“吴勇啊,这几天我天天跟我家小娟讲,是你吴勇叔叔替我报了仇,替我出了心头这口怨气,要不我死不瞑目。”

“这雕虫小技,”吴勇举杯喝酒,“不足挂齿。”

一周后的一天晚上,沈国辉死了。是自己吃安眠药死的。给他送葬的是她女儿沈娟。偌大的殡仪馆,就只有这女孩跟吴勇两个人。当时吴勇死命拉住她,不让她跟着沈国辉的尸床,去里面的铁板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