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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都市风景(1)

在里间的窗口旁,她探头看了看陷落在楼群底部的那条狭窄马路,和马路上的那些蚁群似的行人,才合上被钟点工擦得一尘不染的金属窗。她是那种漂亮得让许多漂亮女人也嫉妒的窈窕淑女,从不涂脂抹粉却终日嫩红娇绿,那对眼睫毛很长的眼睛也总是明亮动人。除非有特殊应酬,也从不佩挂首饰。而唯一能看出她具备审美能力,并自如运用这种能力来充分显示她的白皙肤色和苗条身段的,是穿在她身上的那些必定每日更换的品牌时尚服装。

像往日一样,她说话得体,举止娴雅,那些陆续进屋的男同事,也照例就她的浅色亚麻长裙和没系钮扣的短腰西装打趣一番,才各自坐到桌前开始工作。一位曾对她表白过爱慕之情,随即被她拒绝后已另有所求的年轻硕士,约她午餐后一起打乒乓球,她欣然允诺。然而,当她独自坐在里间,打开她的便携电脑,查看由网络传来的商务信函时,却心烦意乱。昨天夜里,她是吃了安眠药才睡着的。

吕克明走后她脸色煞白。陪两位北京客人吃了晚饭,吕克明开车送她回家,一直送到楼上,送到三楼她独自居住的那套房子门口。她请他喝杯咖啡再走他喝了。她问他是否喜欢戴安娜他说喜欢。他微笑告辞时她想哭。这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她内心深藏着连她本人都不敢相信的一个奇怪念头:她要他要她,哪怕只一次。

其实她也明白吕克明应该──也必然──如此理智地告辞。也许正是因为他理智,而且聪明,自己才敬重他,乃至爱慕他。此刻她坐在这间阳光充足且冷气宜人的办公室里,才认为昨晚的情形,不过是荒诞得毫无道理且模糊得除了那个念头外,其余一切细节都难以确认的一个梦。甚至怀疑吕克明没进屋。

最初认识他时,辛薇还在读大二。曹老师请她陪他跳舞她跳了。当时吕克明已得到德国柏林大学授予的博士头衔,被母校请来讲解他最新发表在澳大利亚一所医科大学学刊上的一篇学术论文。尽管那些稀奇古怪的专业术语,和那些繁复杂乱的数学推导,使她莫明其妙,可这位耳闻已久的德国博士在讲台上自信潇洒的那种迷人风度,却使她耐心听完了那场枯燥不堪且长达三小时二十分钟的专业报告。吕克明与她翩翩起舞时,对她说了句她原以为他不会这样说的话:你很漂亮。同时也投来欣赏与赞美的温和目光。在学生俱乐部的舞池里,她看他很年轻,仿佛是自己的同龄人。后来曹老师常跟她谈论他的事。从那些絮絮叨叨的回忆中,辛薇隐约猜出这位女教师曾努力追求过以前与她同窗读书的这个吕克明,而对她现在的丈夫,有一种无法言传甚至难以启齿的嫌怨感觉。她丈夫当时有望荣升这所大学的另一个系的系主任,不久便如愿以偿。

其实不是他的德国博士的耀眼身份,也不是他的以个人专利拥有这家公司数百万元的巨额股份,当然更不是他的毛孔越来越粗、脸颊越来越胖且越发松弛的人到中年的面孔,而是他洞察事物的敏锐,和他从容处世的机警,使辛薇小姐印象深刻。他偶尔与某些外地客人高谈阔论,时不时说几句辛薇听不大懂但确知那是粗话的东北俚语时,这位清纯姑娘不免脸红起来。可红过之后,反认为她的博士经理惟有如此狂放,才能活跃餐桌气氛。一位与吕克明一起下过乡的天津人,曾醉醺醺地凑来他的酒糟鼻子,讲述这位博士在北大荒农场的种种轶闻。

“那时候,他至少追过五个像你这么漂亮,甚至比你更漂亮的年轻小姐,同时至少有二十五个在脸蛋方面和行动方面也毫不含糊的女孩一起追他。”天津人用手背擦了擦沾在胡须上的酒滴接着说,“我不知道这家伙……亲过的──正要说睡过的,突然清醒了一下──和给他亲过的女孩有多少打,只晓得全农场一千三百五十八个光棍中,没一个不嫉妒他,甚至有人扬言要杀了他……”

辛薇小姐朝餐桌对面看了看,只见吕克明正在认真倾听一位也是支边青年的女医生,讲述有关爱滋病的最新发现,以及依据这一发现所确定的某种新颖治疗方案。

你不知道他内心深藏不露的真实情感是什么,辛薇仍在沉思默想。他显然明白我喜欢他,甚至知道我爱他,却从未有过显得不安的,或表示讨厌的,或暗自得意的,乃至欣喜接受的任何表现。他分明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否则昨晚喝完咖啡后,肯定像平日那样随随便便地,甚至饶有兴致地接住我的话头,对那个英国王妃议论一番。显然我是个有心勾引有妇之夫的坏女人,她如此刻薄地评价自己。她见过他的妻子,那是一位相貌平平的女记者。

这种突如其来的醒悟,使她心惊胆颤。然而她内心却无端涌起一股强烈的快感,仿佛充分享受了因自己逼自己一步步爬上危崖,并一度摇摇欲坠,但最终有惊无险的莫大刺激。这时她已或多或少地意识到,人生的险恶与奇妙是彼此共存的。如果我请他再陪我一会,当时不算晚,她不无兴奋地想,那么他会不会又坐下去跟我继续闲聊,还是找个能说得过去的借口与我告辞?他要找什么借口,总能信手拈来。

吕克明进来后,辛薇小姐告诉他一家西班牙公司发来一份电子邮件,询问D型图像处理器的具体性能及准确价格,并说她已起草了英文回函请他过目。她喜欢这份工作。尽管这儿不是允诺她最高月薪的地方,可是她喜欢这儿的环境和气氛。当初应聘于吕克明博士,是曹老师的主意。

“你的咖啡味道不错。”经理恭维道,一面把公文包放在身后的文件柜上。

“你昨晚喝咖啡的时候可没这么说。”辛薇小姐笑道。

你无法让一个漂亮女孩明白她对男人一无所知,吕克明坐在开了冷气的车子里正沉思默想。车子被红灯挡住,横穿马路的行人从车子与车子间的狭缝中挤过去。午饭后他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请他去郊外一家他从未去过的陌生酒店喝咖啡,她说她姓蒋。

总有你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女人自以为有理由,甚至有权利,叫你来或你来了叫你走。她们百无聊赖时,这往往在白天,尤其在白天的一个闷热的下午,从自己手头的那些数以百计,或数以千计的名片中,找出某个认识的或自以为认识的男人,打电话问你在忙什么呢,或只说你过来,有事跟你说,立刻挂断电话,见面后,才发觉不认识你。自然在她们所搜集的名片中,有博士头衔的男人,是被频频关注的对象。说是请你喝咖啡呢,可临到结账时,还是你买单。

“你好。”她说。

“你好。”

这个年轻女人穿一件素雅的碎花连衣裙,长发披肩,样子像刚毕业的女学生。

“不认识了?”她那涂了浅色口红的唇肉,正泛出水润般的光泽。

“你很漂亮,蒋小姐。”吕克明恭维道。

“以为你不想见我。”

“不会。”

年轻女人默默看着他的眼睛。这时他搭起十指,一面望着她耳旁那对形状别致,且闪闪发光的白金耳环,一面等她说话。

“不好意思叫你来。”她说。

“什么事?”

“你喝咖啡。”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