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的生命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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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现在是顶风,落叶在晚秋中掠过你的额角又飘向树冠。风力很大,头发给吹乱了。幸好车子力道也大,仍开得很快。不走伯渎桥,那是本地惟一留存的一座明代古桥,样子像北京颐和园里的玉带桥;不过确切地说,应该是较晚建造的玉带桥像它。这座桥中间高高拱起,两边弯曲着下滑,每次看到都叫你心醉神迷。你不是因为风大,无力把车子推上桥,而是觉得推电动车过古桥是亵渎它,情愿绕道走,人家推车上桥是人家的事。

绕过化肥厂拐过来,你要找的那个人,住大窑路二弄五十七号。云将告诉你这个地址,叫你去找一个叫李宗祥的人。你问李宗祥多大年纪,云将不肯告诉你。你朝他死告活央时,就看到子淇眼神怪异。有一段时间,云将每天给你写email,甚至驱车从南京来看你。这时你才后悔去年不该在泥面岗给他画像,跟他合影,使他误以为你对他感兴趣。云将在电话里说,只要你讲你是泥面岗来的,李宗祥就会接待你,就会给你讲葛正才的事。

你发觉子淇脸色尴尬,便朝他笑了笑,立刻在电话里改变哀求语气。有时候你并不知道你是用怎样的语气跟男人说话。你跟子淇讲过你是怎么认识云将的,你把这件事当笑话讲,但子淇却绷着脸,丝毫不觉得可笑。

说实话,你心里只担心另一件事。你曾两次看到子淇跟女孩子的QQ聊天记录。你猜想那是青春男女的卿卿我我,但情况远比这负面得多。那些陌生字眼全触目骇心,看得你心惊肉跳。子淇会承认他认识那个叫孙治的女孩么?假如矢口否认,你该怎么办?

孙治也是写东西的,三年前在本地朋友的一个饭局上你见过她,跟她聊过文字方面的话题,还蛮谈得来。这小女孩聪明过人,写小说写得好,文字功底深厚,现在名气很大。可她跟子淇的那种聊天,彼此对性事的赤裸交流,究竟是虚拟性的文字游戏,还是两个人已经有过性接触,你却不得而知。在你看来,子淇最不喜欢的女孩子,就是孙治那样的。孙治肯定比子淇大,但究竟大几岁你不知道。犹豫了多日,你才明白有必要先跟孙治谈一谈,然后跟子淇点破这件事。幸亏孙治同意见面,约好今天碰头,时间是下午两点,地点是玄妙观对面的水乡茶楼。

现在你把车子停在摆渡口,摆渡的以为你要过河呢,你朝他摆摆手,又指了指身后的那条小巷子,意思是要到里面去,而不是从里面出来。你发觉河里的水现在干净多了,没了前几年那种刺鼻的腐臭味。母亲说,她小时候这河里全是鱼和虾。淘米洗菜的时候,常有穿条鱼穿到筲箕里来。以前淘米洗菜的石埠头还都在,只是没人挎筲箕挎菜篮来河边淘米洗菜了。只是偶尔有人下到石埠底下,拎一桶水冲一冲天井里的金山砖,或者朝河里戳一戳脏拖把。

母亲对故乡的背叛,就因为她小时候河水过于澄清,下了雨会有人划木盆拿鱼叉戳鱼,而不是一股恶臭味扑面而来,这叫她受不了。父亲走了,母亲把乌鲁木齐的房子卖掉,落叶归根来这里跟你住在一起。可怎么也想不到,她情愿回乌鲁木齐住养老院,也不肯在她出生的地方安度晚年。在她的记忆中,故乡的小桥流水,就像陈逸飞画中的那样惟美,哪里有这么多森林般的高楼大厦。而且,城中的河流全变成了街道,乌黑的柏油替代了清澈的流水,嘈杂聒耳的汽车声音替代了木橹欸乃的摇船声音,而城外的河水却又黑又臭,避之不及。母亲拿着戴姨送给她的白手绢捂住鼻子上火车,她说她在火车站也闻得到那股腥臭的蓝藻味。而且,她对你说,这里冷天太冷,热天太热,受罪死了。

母亲喜欢陈逸飞的惟美细腻,不喜欢父亲的张眉努目;父亲画的画,她是没一幅看得上眼。母亲和父亲的相识,以及数十年的一路同行,一直是磕磕绊绊直到父亲得肺癌去世。母亲跟戴姨的情投意合,早于跟父亲的相识。每每看到母亲跟戴姨亲密无间的情形,就怀疑她们是一对同性恋,就认为母亲与父亲的结合是出于无奈;母亲十月怀胎生你,也是无奈之举。产生这种恶毒想法的原因,怕是你的恋父情结在隐隐作怪。而母亲目光的锐利,是看穿了你对她的温顺孝心,明白你对她的敌意并未泯灭。三个人的战争,直到父亲去世才宣告结束。然而,浓雾般的情感硝烟,至今仍弥漫在你们母女两个的心头,似乎永远无法散尽。

父亲去世已经三年,翟同军去世已经三十年。你是乌鲁木齐十九中的,翟同军也是十九中的,你们是同一天从乌鲁木齐去英阿瓦提的。而在十九中的学生中,在英阿瓦提知青中,翟同军是第一个离开农场的,他是参军走的;他的小姑夫跟部队一位首长是亲戚,开后门把他弄走。临别前他给你唱歌,你让他吻你。你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找来一本林巧稚撰写的产科书,一面翻给你看,一面给你讲女性生育的生理过程。你是躲在被子里看完那本书的,怕别的女孩知道后说你骚,怕带队干部讲你有资产阶级思想。翟同军不但把这本书借给你让你好好读一遍,而且给你两节电池,叫你打手电筒在被子里看;可能他自己也是这么看的。当你看完了这本书,才完全相信男孩对女孩的亲嘴及抚摸不会导致妊娠事件发生,这才允许翟同军亲你摸你;并允许他看你,而你也看了他。

临别前,翟同军给你唱朝鲜歌,唱到你抱住他失声痛哭。

(朝鲜妈妈:)好孩子,放心去,

不要挂念我和你的妻。

当年送走你爹和你哥,

今天又送你。

(朝鲜男孩:)阿妈妮,阿妈妮,

为祖国我将要离开你。

我要到那三八线上去,

勇敢杀敌人。

你听那炮声在响,

怎能让强盗欺负了你。

再见吧,我的阿妈妮,

胜利再见你。

现在你才后悔翟同军要你的时候没给他。假如你生了他的孩子,你的生活就是另一个样子。你会继续在医院里当产科护士,而不是舞文弄墨写东西。你会老老实实待在乌鲁木齐,而不是去了北京又离开北京……

此刻对面响起几声口哨,虽然风大,梧桐树给吹得哗哗响,但摆渡老人依然耳聪目明,不紧不慢地掉转船头,把船摇过去,再次朝岸上的荀琳笑了笑。那木橹在老人的手里,正摇出富有韵律的欸乃声音。

对面是三男两女,脖子上都挂着大号照相机,一个比一个的大。老人很想跟陌生人搭讪,很怕陌生人沉默不语。像往日一样,他一面摇橹,一面自言自语。你们拍这条运河,这运河给你们拍,你们拍我,我也给你们拍,女孩子拍我的白眉毛,男孩子拍我的黄胡子,随便拍,没肖像权,不会打官司。“不争讼”这几字,是写在我们家谱上的,是我们华姓人家的家规族法。再吃亏也不会跟哪个打官司,大窑路凡我们姓华的,没一个打过官司。你们问现在还有没有烧窑的?我就是烧窑的。文化大革命封了最后一座窑,给窑顶栽了苦楝树,我才改行摇船摆渡。那时候老国权正好走了,大队叫我来摇船我答应了。大队支书是我的堂房侄子,按理他该听我的而不是我听他的。可他是党支书,咱是党叫干啥就干啥,不听他的听谁的?不过时间长了也习惯了,想捉个鱼摸个虾,就叫村里头的石槽、木臼来渡口替我摇一个时辰。后来就不想捉鱼了,不想摸虾了,啥也不想了,只安心摇船摆渡,仔细普渡众生。

这个穿短裙的女孩会不会着凉?若怕着凉,就不会穿这么少。你穿短袖短裤出门,就会咳嗽发烧流鼻涕摇不了船。你们问烧窑的事,最好待在我船上听我讲。我爷爷有两个窑,我爹爹有四个窑,到了我有六个窑的时候,我烧的砖全卖到南洋去,结果定成分时,定我是资本家,也就是现在的企业家;讲南洋你们不知道,讲新加坡就知道了。后来闹公私合营,我的窑全给了合作社。其实烧窑没啥难的,垒窑才是技术活。现在大窑路就两个人垒窑垒得起来,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李宗祥。我是跟我爹学的,李宗祥是跟我学的。

为啥这地方烧窑?你可当心点小姑娘,别只顾着往本子上写字,他们几个在船上跑过来跑去没你安稳,所以船晃得厉害,你会把本子掉到河里写不成字,没准你自己也会掉到河里去掉下去喂鱼。你问烧窑的来龙去脉,这跟刘伯温有关。刘伯温眼睛凶,看风水看得准,一眼就看出我们这里有龙脉,有真龙天子潜伏,我们看不出来,刘伯温看得出来。朱元璋不是样样都听刘伯温的,但风水方面的事,还是刘伯温说了算。刘伯温让朱元璋叫我们烧窑,烧死这里的真龙天子。果然只有安徽凤阳出皇帝,我们这里出不来。出不来也好,不然我们也要编小曲儿骂皇帝。以前凤阳人来我们这里讨饭,挨门挨户唱莲花落,少不了骂几句他们家乡的朱元璋。

河面风大,吹得船上的五星国旗哗啦啦响,吹得船上的男孩女孩哇哇乱叫,但此刻的巷子里,巷子里面的天井里,却没有一丝儿风。最里面的这个天井有一棵葡萄藤,它弯曲着爬上一人高的毛竹架,积年累岁地朝架子边缘爬去,前后左右往下荡,仿佛盖了一间葡萄屋。奇怪的是,它从未结过一串葡萄。去年搬走的那个朱老师喜欢说笑话,老说这棵葡萄做过结扎手术。夏天茂盛,其绿叶几乎遮住了天井里每一寸砖头地,但入秋后叶子却落得快,现在只荡着几片将落未落的枯叶,一派秋寒凄凉景象。

这里是大窑路二弄五十七号,而五十七号里头有十七八个这样的小天井,它们由一道白天也亮着白炽灯的曲折走廊串在一起,李宗祥老人住最里面的一个。就这个天井,长着那棵不结籽的葡萄藤。老人早上喝了一瓶牛奶,按理此刻他应该出去买菜。他喜欢吃凉粉,买一块凉粉也行,中午拿荠菜拌它,拿肉松拌它,味道鲜美。吃了凉粉,再吃两口剩粥,一顿午饭就对付过去了。可是,老人一直没下楼,没去人声嘈杂的小菜场。

从那张吱嘎作响的藤椅里站起来,老人走到窗户跟前,眼睛看着葡萄藤上的那几片枯叶。门开着,门外是一道又陡又窄的木头楼梯。那人一定会来,一定今天来,老人自言自语。今天又是十一月二十六日了,在李宗祥老人眼里,这是一个令人恐怖的凶险日子。

前年他女儿死了。下了夜班从郊外骑车回家,结果车子滚到路边的池塘里被水淹死。她不放心儿子一个人睡在家里怕他出事,不料自己出了事。现在她丈夫又找了个女人,孩子也带过去了。

常言道祸不单行,去年这老人的儿子也死了。当时已经分上房子,正准备结婚。他的未婚妻很漂亮,他本人也不算差,既相貌英俊,又收入不错。他要老人跟他们一起住,好彼此有照顾。当老人再三权衡住到儿子儿媳那儿是利多弊少,还是利少弊多时,他儿子开摩托车,一头撞在一部卡车底下,当场死了。据公安局说,这事故的原因是,他儿子的摩托车车闸不灵,该刹车时没刹住。儿子开摩托总是开得飞快,不要命结果真的丢了性命。今年春节,那个女孩还拎了桂圆红枣来看老人。老人送她下楼,送她走出大门。这时一个穿西服的年轻人正远远站在巷口等她。后来就再没见过面,大概早结婚了。

李宗祥老人已经过惯了这种孤独凄楚的鳏居生活。甚至每每想到儿子或女儿时,也为自己曾有过诸多天伦之乐而自慰自足,从不怨天尤人。他今年六十五岁了,他老伴死了十年了,他明白自己不久也将身赴黄泉,结束这风烛残年。

老伴是死在医院里的,是得了心脏病死的。

有一天,忽然想起她也死在十一月二十六号时,立刻惊愕万分,怕得浑身打抖。

因为他的儿子和女儿,也是死在这一天的。

这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不会拿迷信说法吓唬自己或安慰自己。他相信,必定有人为谋害他全家性命,处心积虑地策划了十年之久。可他怎么也不记得他自己,或者他的家里人,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严重伤害过什么人,更不知道那个躲在暗处的凶手是谁。

今天又到了这个凶险日子。老人决定待在家里,平静等待这自天而降的灾祸。他并不在意自己今晚是死是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弄明白他连连失去亲人的真相。

今天是真相大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