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五年前的事情。荀逸中从北京去香港,在一位英国朋友家里吃晚餐,跟解世海坐在一起。两个人很快就谈起了家谱学,没想到解世海手里有一部荀逸中从未见过的《江宁解氏家乘》,其堂号是济阳堂。后来解世海不但把这部家谱给荀逸中复印了一份,还劝他来本市居住,免费住到傅厚岗这边的这个小洋楼里,从容研究本市的名门望族,随他住多久。
荀逸中对金陵卞氏的兴趣,早在读书时就有萌发。从北京来这里不久,他就去鼓楼那边拜访了卞孝萱教授,并通过卞教授,结识了今年已九十四岁的卞克润老人。卞老人是魔术师出身,当场拿一个白绢头变把戏,变一个白鸽子出来,扑扇着翅膀给荀逸中的白西装上滴了一滴白鸟粪。老人思维清晰,下围棋下得过荀逸中。隔了两年多,老人也把手里的《金陵卞氏堂谱》,给荀逸中复印了一份,这使荀逸中再次喜出望外。于是一面下棋,一面讲到那个若有若无的坊间传闻,讲那块神秘的石头章子,可卞老人只淡淡一笑:“‘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才有那样的古怪传闻。”
王嘉怡是名记者了,可惜只有荀逸中对她仍一无所知。谁也没法要求一个屋子里没报纸没杂志没电视机没收音机的人,知道多少社会新闻以及写那些新闻的男女记者。去年王嘉怡率先写出那个著名的群体性事件,在媒体上炒得沸沸扬扬,传遍了全世界,可荀逸中愣是不知道。
王嘉怡的衣服漂亮悦目,颜色有艳丽的感觉但决非妖艳,式样有先锋的趋向但决非颓废。
看来她也知道有那个传闻,说和氏璧在金陵卞氏家族手里。出于职业性的高度敏感,她第一时间来找研究卞氏家族的荀逸中。
王嘉怡的嘴唇没抹口红,脸上没扑白粉,其皮肤的雪白粉嫩是天生的,所谓天生丽质是也。陪她过来的那个男人是她的导师,叫端木倬云,在大学里教社会学,对家谱及和氏璧兴趣索然,眼睛只看着王嘉怡的脚踝。她的脚趾涂了紫色的指甲油,露在皮凉鞋外面,像落了几片碎花瓣儿惹人遐想。这时荀逸中心里再次告诫自己,不能再往她的衣服里面看,用心给她讲卞和璧,就不会驰心旁骛。
“这姓卞的‘卞’字,在古代是‘弁’字的另一种写法,是指男子所戴的帽子。先秦时期,各国均有‘弁师’一职,专给王侯管帽子。古时候礼仪礼数严格,哪种季节哪种场合戴哪种帽子,均有严格规定,均有弁师司其事。卞氏的哪个祖先于先秦时代,给哪个王侯做过弁师,至今没看到文字记载,但鲁隐公时期的卞庄子被称为弁庄子是学界早就知道的。在历史上,一下子打死两只老虎的卞庄子跟发现了卞和璧却给剁了两只脚的卞和同样出名。我们现在讲到的‘坐山观虎斗’和‘一举两得’这两个成语,都讲的是卞庄子的事。”
女记者间或低头往纸上记几个字,这时就看得到她白皙胸口的最里面。
“卞和璧有记载的丢失至少有五次。第一次是楚威王时期,一个叫昭阳的相国,显摆给客人看,结果人多手杂给弄丢了。昭阳疑心是张仪偷的,把张仪打了个半死。张仪是谁,嘉怡记者、端木教授你们都知道对不对?后来是张仪入秦拜相,纵横捭阖,才使秦国有了称王称霸的可能。第二次是秦始皇时期,给秦始皇扔到洞庭湖里,当时大浪滔天,不扔就要翻船,扔湖里了才风平浪静。第三次是东汉时期,袁绍杀入宫中闹兵变,结果找不到了。第四次是南北朝时期,投了梁武帝的侯景搞叛乱被追杀,慌乱中将卞和壁扔到栖霞寺的一口井里。最后一次是五代十国时期,后唐的最后一个皇帝李从珂,遭姐夫石敬瑭攻打,在洛阳登玄武楼携众妃子自焚寻死,又找不到了。”
这回女记者没记一个字,看来荀逸中所讲的这些事她都知道。
“荀老师,我们在博物馆里看到的古璧,全是那种圆圆扁扁的环形物,想象不出怎么能把它刻成四寸见方的玉玺?”
“嘉怡记者这个问题问得好。其实卞和璧的‘璧’字,在先秦时期多指玉石,到了汉朝才专指那种玉制环形物。卞和给楚王献玉的时候,玉工看不出这是玉,就犯了欺君之罪。献了两次,给剁了两次脚。后来是楚文王叫玉工剖开来看,果真是一块好玉,就把它命名为和氏璧。
老实讲,我喜欢叫它卞和璧。当时它只是一块好看的玉石,过了四五百年,到了秦始皇时期,才加工成玉器,即我们所知道的所谓传国玺。”
荀逸中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漂亮而性感的女记者,给他看手机里一张玉玺照片。这个玉玺果然有五龙兽纽,五龙中有一个龙头的龙角果然是金镶玉。发觉荀逸中大吃一惊,女记者才拿出今天的早报给他看。那两个版面的采访报道,全出自她的手笔。
“荀老师,你认为卞和璧在金陵卞氏家族手里这有无可能?”
“原则上讲,任何事情都可能在任何时候及任何地点发生。”
荀逸中今日终究没能忍住不讲。心想或许讲出来,比不讲更便于探究事情的真相。于是他拿了一个骨牌凳,站到凳子上从书架高头抽出一沓子线装古籍,书名为《五代会要》,作者叫王溥,是宋朝的善本,明朝的抄本,值多少钱不知道。
“你看这里是第二百五十六卷,讲到了李从珂的事情。这里讲李从珂的一位弁师姓卞叫卞标,字希古,是给李从珂管帽子的,是卞壶的后代。卞壶是谁,嘉怡记者、端木教授你们都知道对不对?本地朝天宫那边的卞公祠,祭祀的就是他。卞壶,字望之,东晋任尚书令,逢苏峻之乱,忠心报国,与卞胗、卞盯二子相继战死,金陵卞氏称其为始迁祖。本地博物馆的院子里头,有一块两米多高的柱形石碑,其碑文是‘晋尚书令假节领军将军赠侍中骠骑将军成阳卞公墓’,以前是竖在卞公祠跟前的卞公墓前面的,是‘文化大革命’时候给移走的。”
“荀老师,你认为卞和璧是给卞壶的后代卞标拿走的?”
“已经有证据能够证明这一点。”
“什么证据呢?”
“上个月我在美国的时候,我的外甥带我去华盛顿玩,我就去了美国国会图书馆一趟。
那儿居然有另一个版本的《金陵卞氏堂谱》,里头专门有一节讲后唐的卞标及他的子子孙孙,给我复印了带了回来。”
遗憾的是,此刻荀逸中怎么找,也没找到那个复印件。
这屋子里本来就乱七八糟的,现在给翻得更乱了。端木教授认为一口坏牙的荀逸中是江湖骗子,没发表过一篇论文,没出过一本书,没教授职称,算哪门子家谱学家?王嘉怡则认为荀逸中是不想现在拿出来,摆一摆噱头,就装出找不到的样子。
端木教授给王嘉怡开车。王嘉怡拿她的黑莓手机看网络新闻。嘟嘟鱼果真给人肉搜索搜出来了。那是一个十六岁的中学生,在金陵中学读书,其父亲是金盾保安公司的押运员,母亲是省中医院的药剂师,家住尚书里小区某楼某室,家里电话号码、电脑IP地址,图片坊论坛上全都有。
“前面路口就掉头,赶快去尚书里。”
“又出了什么事?”
“去找那个嘟嘟鱼。”
“你是掉到骗子堆里了。”
“我碰到的第一个骗子就是你。”
“狗咬吕洞宾不是?”
楼底下拉了警戒线,一个小警察站在楼门洞旁边的树底下躲阴凉。围观者已散去大半,树上的蝉儿又开始叫起来。王嘉怡拿出记者证给警察看,请警察高抬贵手,准许她上楼瞧一下。小警察朝她翻白眼,脱口讲了一句气话:“就是你们惹的祸!”不理她了。
旁边还有其他人。
一个先来的跟一个后到的正在讲这件事。
是有人进了屋子,先麻醉了一个老太太,又麻醉了一个男孩儿,拿走了屋里一样东西,应该是一块玉石图章,是好几个皇帝用过的,所以很值钱。这要怪网络不好,人家家里的门牌号、电话号码、屋里有几个人、有几个房间,都给网络查到,都登到网络上,这怕不怕人?
幸好没死人。小偷也懂法律,弄死了人警察才查得凶。
此时此刻,网名叫嘟嘟鱼的沈小禾,已经回答完谢警官的问题,正坐在窗前发呆,头还有点晕,身上仍有药液气味。
他的父亲刚从公司里赶回来,脸色铁青,两个拳头捏得铁紧。家里给翻得乱七八糟,不知道少了什么东西。是丈母娘给小偷开的门,小偷拿一个有气味的白口罩捂她的脸,立马就晕倒了。接着娃娃也给捂了脸晕过去。家里只有狸花猫看到了小偷在屋子里偷了什么东西,可这个猫只会喵喵乱叫,心里要讲,却讲不出来。
沈小禾父亲觉得奇怪,这个谢警察怎么问起了老爷子的事,老爷子才走不久呀,三七还不到呢。老爷子就留下这个铁皮箱子,生前写了一箱子毛笔字日记。
“你问老爷子认不认识一个叫谢璜宝的人?不知道他认不认识。你说那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可那时候我才两三岁,刚刚会自己撒尿,别的事还啥也不懂呢。你说这孩子聪明我知道,就是调皮捣蛋不好。老爷子的东西我都不去碰它,这小兔崽子倒好,非但弄开了锁头,还弄到网上去,惹出这么多麻烦。不过有件事很奇怪……”
“什么事你讲。”谢警官催促道。
“我父亲断气的时候,鼓楼医院的马大夫问我一个莫明其妙的问题,他居然知道我父亲有一个铁皮箱子,问我箱子里头是不是有一个玉石章子。”
沈小禾的电脑,在他跟他外婆被麻醉期间给动过。看来小偷拉抽屉、翻衣服是制造行窃假象,其真实目的是拷贝电脑里那六张玉石章子的图片。沈小禾醒来后就打110报警,他说小偷是一个穿烟灰T恤的男人,三十来岁的样子,看上去有点儿邋遢,就像从建筑工地来的。
沈小禾的父亲答应谢警官今天不打这男孩。
他捏了捏拳头,明天再教训这个坐牢的胚子。
临走前,谢警官记下了鼓楼医院马大夫的电话,也记了老爷子沈金海的几个熟人的名字及电话或地址;其中一个冯姓老人也住城南,只隔了两条街,先去找这个冯老人。
见派出所撤了警戒线,王嘉怡赶紧上楼敲门。房主问她干什么事,她说她是记者,过来瞧一下这个案子。房主朝她骂了一句脏话,砰地关了门,这给对门一个正要外出的雀斑女孩看到。
一起从七楼走下去。没走到底层,这女孩便喜欢跟王嘉怡搭话了。原来她看到过王嘉怡被采访的电视节目,喜欢王嘉怡的打扮,问王嘉怡的鞋子是什么牌子指甲油是什么牌子,头发在哪里做的指甲在哪里修的。出了楼门洞,王嘉怡叫端木教授自己回去,她要跟这个短裙女孩去新街口看衣服去。后来这女孩自己就讲起了对门沈小禾家的事,连他家的狸花猫都讲到。
事情变得越发不可收拾。
先是一个网名叫嘟嘟鱼的男孩贴出那张要命的老照片,后是谢璜宝的遗腹子过来问谢璜宝出事那天晚上的事。现在又是荀逸中打来电话,说一个叫王嘉怡的女记者,正在调查卞和璧跟金陵卞氏家族的关系。而这个女记者在《早报》上写和氏璧的那个长篇报道,在本市已家喻户晓。这会儿,一头白发的卞克润正忧心忡忡,一面拿紫砂茶壶给茶盅儿倒雨花茶。
正杰来了,思伍出去给他开门。八仙台上摆了三五个小碟子,无非是鸭肫、白干、盐水鸭、花生米之类,还摆了四个酒盅儿及四双筷子。那个家乐福纸袋子,也摆在八仙台上,里头的东西都仔细看过:既看了那几本日记,又看了那卷底片。
那卷底片,就是他卞克润拍的。
显影定影都不赖,隔了四十多年,还这么清晰。也怪当年自己大意,把那个莱卡相机摆在条案上睡午觉睡着了。小偷胆子也大,从过道间溜过来,越过躺在躺椅上的他,伸手把相机拎走。这使卞克润追悔莫及,至今心里难受。
思伍插好了门杠子,跟在正杰后头走进来。三个人很久没碰头了,如今正杰也老了,腿脚不灵便了,大前年就住到草场门老三家去了。思伍仍住在这里看祠堂,儿媳妇嫌他抽烟多,他也看不惯儿媳妇的冷面孔,天天出门看天进门看脸受不了,所以等到孙子住了医院,就不住在家里了,一个人睡在祠堂里躲清静。
思伍以前是工程师,也爱干净,知道收拾,不但这间厢房收拾得清清爽爽,凉席抹得发亮,而且大厅、享堂、仪门、天井都是每天打扫的,没一片树叶儿。有游客进来看一下,也让人家看,也不收钱;收也收不到几个钱。
这三人是爷孙三个辈分。卞克润在自己家里排行老二,所以正杰叫他二叔,思伍叫他二爷。思伍给正杰讲这件事,正杰惊得目瞪口呆;手一抖,一粒花生米从筷头上掉到了桌子上,又滚到桌子底下。
“那个谢子维是谢璜宝的儿子,他要弄明白谢璜宝是怎么死的。假如他仔细看过这卷底片,就会看出那张全家福照片里头有二爷。以前二爷以为相机里的底片给小偷扔了,没想到是给谢璜宝藏在他的一个姓沈的朋友家里。更没想到隔了四十多年,又落到谢璜宝的儿子手里。那个姓沈的在这些日记里写了不少细节,怀疑谢璜宝的死跟这卷底片有关,怀疑底片上的玉石章子就是传国玺,因为胆小怕事,不敢告诉别人。假如谢璜宝的儿子看过这几本日记,就会很快查出事情的真相。”
尽管卞思伍正条分缕析地讲这件事,其实事情的真相,连卞思伍自己也不知道。
当年的三个人是卞世雄、卞克润、卞正杰。卞思伍还在天津读书,读精密仪器专业。回来后,虽然风言风语有所耳闻,但谁也没给他讲过这件事。当年卞世雄是族长,最喜欢卞思伍的父亲,所以临终前叫卞思伍的父亲把他叫来,单独跟他讲话,要他参加这个三人小组。
又给了他一把钥匙,要他同卞克润、卞正杰一同保管那个花梨木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