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自然别惊动鸟儿(野生灵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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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伊犁百灵(2)

老朱指指这边,又指指那边,在不到一平方公里的范围内,一会儿就找到了五窝小鸟。每个窝边,他都插上棍子,将青草打个结,或者在灌丛上系一根红绳子。

“干吗插棍子?”

“等小鸟出壳了,我就不用再找了。”

“离开这儿你咋知道哪有鸟窝?”

“天天坐在山包上拿望远镜看呗。”

“一天能掏几窝?”

“十几窝吧。一窝也就四五只。”

眼前这个窝里,是两个“婴儿”。没长毛,红扑扑肉乎乎的小身体在巢里蠕动。小黄嘴一张一张,眼睛闭着,嗷嗷待哺。它们还处在混沌的状态里,不知道天大的灾难就要降临。

“这窝鸟让大鸟喂两天,就可以掏走了。”老朱说。我从倒车镜里偷拍了老朱给鸟巢做记号的照片。我在他的背后攥紧拳头,这个人简直太可恨了。

这个该死的瘦老头在草原上猫腰找鸟巢时,几只大鸟气呼呼地在天空飞来飞去,对着下面的人骂骂咧咧,不知这是鸟儿的恶作剧,还是无意的巧合,还把几粒鸟屎不偏不倚拉在老朱的凉帽和衣服上。我幸灾乐祸偷偷地直乐。我觉得这屎拉得太及时了,这鸟儿可真聪明。

“不看鸟落看鸟飞,这几只老鸟飞起的地方,一定有鸟娃。”老朱叮嘱我,“看好喽,紧紧盯住,看鸟儿是从哪块草里飞起,像我这样做记号。”

“没问题,放心吧。”我连声答应,猫腰,装模作样给草打个结。老朱看我很努力的样子,渐渐走远,到另一片开阔地做记号。他一走,我就偷偷摸摸来到他留下标记的地方,把那些草结逐一解开。胡乱插了些杆子,绑了几根红绳子。干这些时,我紧张得要命,怕被老朱发现。我尽量装出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看花赏草,还吹着口哨。我吹的是:小螺号——嘀—嘀嘀吹——声声唤船归——也吆哦——

干完这一切,我长长地舒了口气。趴在花丛中,听花朵和花朵的私房话。比我先到的是一只蜜蜂,一只张开翅膀的黑色大雄蜂。它伏在一枝野菊花的花瓣上,四个花瓣儿张开了,另有一个半开半合。这只大胆的雄蜂一点儿也不害臊,把整个黑肚皮都贴在菊花的脸上,翘起薄薄的翅子,头一点一点,频频吻下去。它琥珀般的眼睛看起来深刻而柔情。直到吻够了,它才悬空飞起来。我以为它该离开了,哪知它绕着那朵半开半合的花,低低地飞一圈,竟坐在花瓣中嘤嘤嗡嗡地说起了热烈的情话。

菊花羞答答地低头静听。我心里充满了嫉妒。不过,总算没有枉然。当我趴在那里足足半个小时,直到腿脚发麻时,一朵野花对我产生好感,在我眼前悄悄绽放了。我总算看到了一朵花的辉煌时刻,心里充满了甜蜜的感觉。我忍不住一冲动,也趴上去吻了它一下。

就是这时,我看到,在一片花丛中,有一个百灵鸟的巢,里面安静地坐着两个小宝宝,一枚鸟蛋。它们的爸爸妈妈可真爱美,把家安在野花遍地、到处流动着甜滋滋香气的山间草地,也不怕娇嫩的婴儿被花香熏醉啦。

悲哀

我们刚打算离去,一对大百灵嘴里衔着虫子,晃晃荡荡从远处飞来。看到它们,老朱下车,坐在田埂边,静静地等候。他要看这对大鸟在哪里落下。

我真替它们着急。心里直喊,赶紧离开——快跑吧——这里有坏蛋——要把你们的家毁掉!也许是思子心切,这对老夫妻一头扎下来,落在一块凹下去的草地上,走走跳跳,轻巧欢快地前进着,朝它们心爱的小宝宝接近。宝宝们一定正叽叽——叽叽,呼唤自己的守护神呢。大约前进了一百米,它们钻进草丛,看不见了。

四周安静下来。不用说宝宝们正在享受美餐,一家人正在享受天伦之乐。几分钟后,这对百灵从草丛里飞起来。先是鸣叫着,低飞,向幼儿们说再见。然后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它们停在远处一个满是青草的山坡上,朝四周打量,又朝家的方向看啊看。它们是在察看有没有险情。尽管大鸟们这样警惕,还是挡不住邪恶的手。

灾难真的来了。这个家在我的眼皮底下就要被毁了!天哪!我看到老朱大步朝鸟巢走过去。不要——不要下手!我紧跟过去。老朱来到大鸟落下的草丛里。果然,两只刚出壳的小鸟正甜蜜地咂巴着小嘴。老朱毫不犹豫伸出手,将那柔弱的、红丝丝的小身体握到那双粗大的手掌心里,脸上露出狡黠满意的笑。

一个幸福的家没了。不,许多幸福的家都没了。我转过身,我为鸟儿们感到悲哀。

老朱一起身,山坡上那对老鸟就像疯了一样,像失灵的飞机,大声吼叫着,直冲过来。它们在老朱的头顶飞翔,盘旋,咒骂,呼唤可怜的孩子。可惜晚了,它们的婴儿已经被劫持走了。看着跟踪的大鸟,老朱得意地说:“老鸟聪明得很,还在离鸟窝几百米的地方,假装落下,遮人耳目。可它再精明,也精不过我呀。”

“那,这对老百灵会不会一直找孩子?”

“鸟娃没了,它们会在那里飞个三两天,不吃不喝。”

“今年的鸟比往年少,价格就高一些。再过两个月,七八月份,我就可以拉网捕鸟了。一百米长的网在山谷里拉开,放鞭炮,敲锣打鼓,把鸟儿都赶过来,一网就可以搞它个成百上千只的。”

失去孩子的两只大鸟,不甘罢休,紧跟车,在车顶上空低低地飞翔,边叫边飞。叫声尖锐,刺耳,凄哀。眼看车子越走越远,鸟妈妈竟一头撞下去,车顶“嘭”的一声闷响,接着鸟身子掉下来,滚进路边的草丛里。停车一看,它,死了——当场撞车身亡。鸟爸爸站在不远处的土丘上,鸣声凄厉,那是悲愤地放声大哭。

我能从心底里感受到鸟爸爸失去妻与子的巨大痛苦,也曾经看到类似景象,一个失去亲人的男人,怎样的悲伤绝望。

这是六月里一个美丽的晌午。淡蓝的天空飘浮着几朵白云,微风轻抚。头上,一对大雁正低低地盘旋,优雅舒缓,洁白的腹部使它们看起来那样纯真。可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夏日晌午,却让我感到一种深深的忧伤。

放归

“这二百多只鸟儿会怎样?”我问老周。

“他们贩到内地去,被人吃掉,或观赏时被玩死。”

“二百多个小命呀,我们买下吧,喂到它们会飞,放生算了。”

“那会赔几千块钱。”

“我帮你一起喂。”

老周没吱声,过了一天,他说:“已经这样了,就听你的吧,你这次是把我‘杀’到底了。”

我们花四千九百五十元,买回了二百一十六只野生小百灵。我们将这些婴幼儿小心翼翼装在纸箱里,一路上细心照看、喂食。鸟食装在细长的塑料圆筒里,我的这些小朋友特别乖,很会配合。它们闻到味道,齐刷刷张开嘴巴,我对准它们小嘴一挤,食物就进去了。一路上,我们喂食了三次,忙得不可开交。但因为炎热和颠簸,一些小鸟还是很不幸地夭折了。

买回的小鸟们放在老周的鸟屋里,我每天过去一次,给它们喂食。半个月后,我的小朋友们长结实了,可以飞起来了。我们选了一个很好的天气,天空蓝澄澄的,没有风。我和老周把这些可爱的小鸟带到乌拉泊水库,让它们从这里飞起来。

起初它们看着无垠的天空发呆,不一会儿,有一两只胆子大点的,小心翼翼试着朝天空飞去。飞的样子很笨拙,有点胆怯,忽上忽下,犹犹豫豫的,看起来实在可笑。可很快,它们变得聪明起来,它们找到了飞的感觉。它们稚嫩的小圆身子潇洒自如,在我们头顶缓慢温柔地滑翔几圈,用甜美、动听、欢快的语言,向我们做最后的告别。

我仰头看天空,静静地听它们的歌声。多么新鲜、多么悠扬、多么美妙啊!它们的鸣声真迷人,充满了感情。伊犁百灵一直因鸣声好听而大名鼎鼎呢!后来,小朋友们大概尝到了自由飞翔的美好滋味,毫不客气地飞走了,和云朵融为一体。

看着它们消失的身影,我忍不住哭起来。我为它们感到高兴。它们重新拥有了天空,拥有了梦想和自由。我默默地将我的祝福献给在天空远去的小朋友们。

可有一只小鸟,脚受了伤,长成了内八字,它能跟上大家的生活步调吗?更多的百灵,又怎样呢?在它们还没出生时,生命中就布满杀机。而它们可怜的爸爸妈妈,每年都面临着断子绝孙的危险。一想起这个,我就满怀愁绪。

鸟类研究者说,伊犁百灵在中国仅分布在新疆伊犁河谷。它们不仅叫声动听,还是灭蝗高手。这些鸟贩子大概把伊犁百灵贩到内地,当成蒙古百灵蒙骗内地人。因为蒙古百灵比较好驯化,但伊犁百灵不好驯化,这会把伊犁百灵活活害死。我将这个情况报告给新疆林业局,听说他们后来对这种残害伊犁百灵的行为整顿了几次。

至于那个鸟贩子老周,我再也没见过。但距那之后不久,我接到他的电话,在电话里他粗声大气和我说了一番话:

“嘿嘿,我老婆回来了,你说,我还要不要她?”

“你还爱她吗?”

“她十七岁就跟了我。”

“那不明摆着嘛。”

“我洗手不干了。”

“为啥?”

“干不成了。也不想干了。我和老婆找女儿去。”

“那祝你好运。祝你全家幸福。”

前几天我收拾书柜,从《鸟与诗人》书里掉下来一张照片。仔细一看,是碧蓝的赛里木湖和一大片花海。我穿一件短而收腰、前襟镶花边的蓝色牛仔衣,戴一顶大红色翘边牛仔帽,乐滋滋地站在山羊车上。两只雪白的小山羊静静站立。老周扬鞭,站在山羊身边,做出一副驾车的模样。他左脸上如蛇形的疤痕依稀可见。

多美的湖和草原啊。

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次返回,我们在赛里木湖边给幼鸟们喂食时,留下了这张合影。对着这张照片,我看了很久很久。那些幸运的小朋友们,也不知它们怎样了,它们平安度过了四季吗?它们是不是过上了一种平常的生活,幸福地繁衍着子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