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曲是这样的:
清澈的泉水流过岭哎,奔走的铁青马真威风。博格达汗一声令,走来了列队的武装骑兵。
……
哈密山,高入云,骑海骝马的阿尔勒江好威风。在博格达汗统率下,武装的骑兵浩荡不尽。
民歌是储存在民间的记忆,它从一个侧面证实(也为杨增新的文集证实),20世纪一二十年代,精锐的土尔扈特蒙古骑兵部队作为一支威慑力量,曾远赴哈密的天山布防。可以说,这是自从乾隆中期土尔扈特蒙古部落回归并定居在和静以来,一次罕见的超越居住区域(原驻防地)的军事调动。而这些蒙古骑兵部队的新防区就在天山要塞。
天山要塞不同组合的建筑群,应该是不同民族的部队的驻防区:
写有“知廉耻,识礼义”中文训词的是回族军防区,众所周知,在杨增新时期,他倚重的是回族部队。有清真寺的是哈密王的部队防区。而土尔扈特蒙古骑兵是掩护侧翼的客军,军马有专门的饮水渠道,得到了悉心护持。此外的军事建筑群落,则分属汉族、满族部队。不同民族的部队防区互成犄角,声息相闻,而又在统一的指挥调配之下,结构成封锁天山峡谷的火力分布网。这就是杨增新在位时的军政格局,也是杨增新秉政时期新疆绿洲牧场得以休养生息的依持。
我将这些珍贵相片打印成册,审视它们是我每日的功课。
天山要塞扼制着从黑戈壁进入新疆的古道,可古道究竟通向何处?通过天山要塞的古道没有标注在我所见到过的中外地图之上,弄明白它的起止,就等于洞悉了进出天山的门径。
2008年,是我们一百多位北京知青到新疆伊吾军马场“接受再教育”四十周年。从1968年开始,我在离天山要塞不远的军马场放了近五年军马。实际上,从军马场场部松树塘到天山要塞,直线距离不过四五十公里,乘车只需半天路程,骑马、赶马车也就是一天多。1971年,军马场出现了盐荒,我被派出前往马鬃山拉盐,在天山峡谷往返一周,买回一马车盐巴救急。当年我作为装车人与车把式老崔从一个叫“大石头”的地方走出天山,但是,“大石头”这个地名说明不了什么。可以肯定,我当年往返天山时从未见到过或听说过任何军事设施。发现“天山要塞”,马上启动了我对1971年的记忆。
可是,1971年的记忆帮不了我,用卫星遥感校正过的地图帮不了我,前人的见闻帮不了我,要塞的相片也帮不了我。除了重临天山,没有什么因素能够推动我再向前走上一步。
我必须回到东天山之麓,去印证自己的发现。
三
2008年8月14日,我们的考察队再次进入东天山。
我们已经是第二次、甚至是第三次来天山要塞了,可还是费了好大周折,最后全凭直觉才找到这片山谷间的碉堡、战壕。想起一年前曾如此顺利地抵达要塞,真叫我感到意外。你不相信它存在,它却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你有意来寻找它,复杂难辨的地形与巨石“八阵图”却使你茫然失措。这便是天山要塞潜藏到今天的秘诀吧。
面对要塞,我觉得熟悉又陌生。天山山脉依旧,山间军事设置依旧,阳光适度,气候宜人,不同的只是经过近一年的回忆反思,我们的目光有了新的焦距,我们的视野有了更宽广的角度。
我特意走出上次考察过的区域,来到中间建筑群的山体背后,对什么叫“门户”便有了身临其境的感受。我沿清真寺遗址走了一周,在岩缝中见到一个精美瓷瓶,那应该是住持礼拜者本人净手的器具。为天山绿洲牧场平安祥和祈祷,则是驻守者的日常工作。在杂草与碎石掩盖中,我辨认出几处在石壁上生生凿出的台阶,据一级一级的台阶的高度推测,当年军人有一定比例是“童子军”。找到后勤基地,我继续寻找要塞的供水系统,可惜没有发现水源地。水源一定有,不然这样大面积的军事设施,曾驻防着不同民族的部队,全靠到远处拉水,不可能持续长久。仅是构建这个地点,全靠拉水也很难施工。特别引起我注意的是,整个要塞异常干净,不管是建筑物遗址的犄角旮旯还是废物集中倾倒地,见不到戍守军人的生活垃圾。请不要忽视这一点,要知道斯坦因在楼兰古城获得的文物,不少便出自“三间房”附近的一个一千五百年之前的垃圾坑。而我在天山要塞见到的零星废弃物(矿泉水瓶、纸质包装等)全是近年来路经者随手丢弃的。显然,当年垃圾必定经过集敛与填埋。这个防御区的特殊之处在于,全然没有经历战火(哪怕是局部的接触)的痕迹,这一点与马鬃山黑喇嘛的要塞截然不同,黑喇嘛的要塞明显曾被焚烧过。
通过此行,我们从不同位置重新审视了天山要塞,我们将以天山要塞为始发地,沿古道一直前行,不管天山峡谷通向什么地方,都会向尽头走去。
在十三个小时里,我们乘越野车通过天山要塞深入东天山,又冲出山脉的阻拦,抵达“天山第一城”哈密。这段路程,古人用驼、马要走十天左右。
穿越东天山期间,我们一再与采矿人相逢,一再辨认出纵横交错的小路,可没有人能说得出这些道路究竟是什么时期出现的,最终通向何处。我们只能大致知道,沁城在什么方向,庙儿沟、八大石在什么方向,伊吾县城在什么方向,下马崖在什么方向。我们在天山山脉的怀抱中,突破了一个环节,又进入另外的环节。天山博大,天山雄奇,天山多姿多彩,天山冷峻无比。我在哈密地区的天山北坡度过了青春岁月,我始终关心当地的历史发展与现实情况,可这一路为我上了新的一课,它告诉我,面对天山,我的历史知识太片面,作为丝路行旅的后继者,我对文明的理解太肤浅。通过从要塞开始,穿越东天山的这一路,我才真正认识了那个独处“镇边楼”的老人杨增新,知道他在苦心孤诣地保护什么,他惧怕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杨增新是天山绿洲牧场的守护人,东天山要塞是他为屏护天山走廊设置的门户,这个要塞驻守着他派出的快速反应部队,并以“知廉耻,识礼义”为训令。由于他的战略眼光,由于他的无可替代的权威,新疆各族百姓在20世纪前期的沧桑之变中赢得了宝贵的生存空间。
经过此行,天山要塞有了更个性化的名字,即“杨增新要塞”,而我则为西部人文地理拟设了一个全新的题目:天山走廊。
天山与中蒙界山之间的空旷寂寞又繁荣兴盛的宽阔地带,曾是古人聚居、繁育、迁徙的走廊,从人类历史时期以来就是游牧与农耕两种文明之间的战略隔离带,是衔接河西走廊的通道,也是中华文明发展过程中不同民族、文化的交流、碰撞与融合的场所。从明水到伊犁的天山走廊是物质文明的走廊,也是精神文明的走廊。
从2003年开始,通过十一次探险考察,我们提升了对额济纳到卡拉麦里这一广袤区域的认识程度。天山走廊概念的形成,则是直接收获。由于它的存在,新疆人文地理研究增添了许多有声有色的细节。
8月14日,我们走出天山峡谷,在一个叫大泉湾的地方与国道相逢,为等后面的车,我们在凛冽西风中停靠在交叉路口。公路附近正在施工,路边有一排工棚,休班在家的工人对我们相当热情。工棚外放置了两个巨大的铁笼子,那是鸽笼。鸽笼的西侧用木板遮挡住,东侧的铁门却开着,十几对鸽子在笼中悠然自得梳理着羽毛,嘎嘎咕咕讨论着只有它们才感兴趣的话题。风大得人都站立不稳。
望着寒风中的鸽子,我问一位年轻人:“为什么不做个小一点的笼子,把鸽子拿到宿舍去?”年轻人说:“那,鸽子就不是天山的品种了。”我又指着其门大开的东侧问:“鸽子不会飞走了吗?”年轻人笑笑说:“鸽子知道,刮着这样大的风,只要飞出去,它就再也回不来了。”
回想起刚刚穿越了天山,辨认了天山走廊的起止点,我的感受复杂又真切:离开天山屏护,自古行旅很难抵达目的地。而没有经历过与天山傍依的路途的磨炼,行旅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归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