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载着三人就这样划过藏龙湖,舟上三人各怀心思。
徐离羲手中握着酒杯,无心下咽,浓郁醇香的酒入喉如哽刺,一路上心神不宁,不管在做什么眼神余光一刻不离船夫笠翁,小舟已经愈行愈远,如今只能看到当时所站码头堤岸变成了一条线,这条线还在变得越来越细,他的心情也就变得越来越沉。
看着眼前诗兴大发的荆相如。
“啊,藏龙湖。”
“啊,天上阳。”
······
如果这也算诗的话,确实叫做诗兴大发,徐离羲觉得这只是酒后的胡言乱语,也就酒后荆相如才如现在这样舞起手脚,开心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荆相如对于诗完全如同徐离羲的窍位一般‘一窍不通’,声音结舌,满面通红像是涂了些粉红脂粉,醉态肆意。
在茫茫藏龙湖,小舟实在太过渺小,不知行进多远。
本在一心划着小舟的笠翁船夫,忽地转过他枯瘦的头颅,斗笠稍稍往上抬,望着徐离羲与荆相如,用他那比鹅公嗓更哑然的声音问道:“两位小朋友,此去苍梧城为何啊?”
荆相如的答案很简单,一个字‘玩’。
徐离羲看着笠翁船夫,那股燥意不知为何竟消失不见,一霎那间不自主的开口道:“进洞天书院。”
他的回答让船夫笠翁稍稍诧异,荆相如放下手中的酒杯,比船夫更惊异,他在几天前就知道了徐离羲如今实力境界,不过开了三个窍位,若是如此实力能入得洞天书院才是天大笑话。
“你,考核进入洞天书院?”荆相如非常惊讶。
船夫笠翁定睛看看徐离羲,随后继续晃动划桨,平淡却显得极其嘲讽说道:“你能取得考核资格吗?”
荆相如这才想起洞天书院考核并不是随便个人便可参加,除却一些世家,宗派有些名额外,其他人想要参加洞天书院入院考核则必须先取的考核资格,这个资格便是在今年冬季学院组织另一次资格考核。
“你能取得考核资格吗?”荆相如望着徐离羲,眼中的光都是不相信他能取得资格。
徐离羲对于船夫笠翁的质疑,不敢苟同回道:“能不能通过获得考核资格,那也得测试完后才能知。”
船夫笠翁笑笑不语。
荆相如摇头,上下来回几遍想要看出他从哪来的自信。
过了一会儿,船夫笠翁再次开口,干燥的声音带着惆怅,像是在自言自语:“即使入得书院又如何,修炼之后又如何?修成通天本领又能怎样?”
徐离羲心中紧张在船夫笠翁自语中缓慢舒缓,而且也能感受到船夫笠翁没有恶意,甚至稍稍散发出他的善意。
“为了活着。”
船夫笠翁讶异这个少年给出这个答案,他觉得今天经意或不经意的惊讶次数远比他在这儿万年来要多,一位如此年轻,应有大好年纪的少年,却想着活下去,难道自己在藏龙湖边待太久,这个世界变化太快已经让自己看不懂了吗?
“小小年纪,活得好好的,身体特别棒,怎么会想到这方面的问题?这不应该是我们老年人想的问题吗?”
徐离羲苦笑,说道:“这个世界没有实力便是等于死了。”
“没有实力便是等于死了,确实。”船夫笠翁身同感受,大笑起来:“哈哈,这句话我喜欢。”
就连笑声都听起来涩涩干干,像是嗓子被风干,让徐离羲忍不住再次多看几眼。
就在这时,小舟忽的晃动,湖水陡然拂起波澜,小舟被湖水带着起伏,徐离羲趔趔趄趄差点掉入湖中。
而船夫在湖面起波浪之际并没有反应,一切如旧,不慌不忙,手中划桨入水频率如常,好似没有看到湖水涌来,好似小舟行驶在湖面如镜的湖水中,若是能细细观察,不难发现小舟在泛起层层波浪下,速度依旧不增不减,仿佛一切都已经有了定数。
夕阳抵达远方湖水与天相接处,像是湖水怕被烤干而拒绝它的沉入,奋力将它托在外,而夕阳却要奋力下沉,所以很迟缓。
小舟孤零零的在藏龙湖中央往前行,方向即是夕阳掉落之处,阳光在湖面划出一条光线,从中被一条小舟切开,画面很绚丽,却更显孤寂。
徐离羲显然高估了一艘小舟的行进速度,尽管小舟不曾停留片刻,此时亦是后不见秋景堤岸,前不见巍峨城墙,在这湖中央荡悠。
就是他口中嚷着着要看美景也错过,徐离羲见船夫似乎不是俗人,也不用将全身精力注意船夫笠翁,不过好在船夫非常尽职,这段时间,让徐离羲舒了口气,却不敢真正放下心来。
却无碍于他用多一点时间精力欣赏这藏龙湖中落日景色,因为他也是一位热爱世间美景的少年,不然怎会和一心想玩遍苍梧城四周的荆相如相投意气。
徐离羲坐在与船夫相隔一个船篷的另一边,看着火红夕阳在湖面形成一道火红,半眯着眼,即使是夕阳也依旧有些刺眼。
这样的景色可以说是徐离羲两世第一次看见,心中不由得旷达,以至于从登船便一直压抑在心底的船夫举动,小舟燥意也抛诸脑后,此刻只想要融进这片天地,很是享受。
正在他非常惬意之际,远处赤红炎阳突然往下沉入一节,很是突兀,就像是它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拴住,在这一刻突然之间绳索不稳当,往下掉落一节,本是刚刚触及湖面的炎阳被重重湖水掩盖过半。
不对。
太阳是不可能陡然下降一节的,那就是另一个可能,湖面往上升了一节!
然后,徐离羲看见本是被炎阳照耀出一条红光线的湖面,在远处出现断层将湖中光线切断,仿佛就是这一刀将炎阳给切掉一半。
轰隆隆隆。
小舟持续震颤,船板四周的湖水也随着小舟的震动一圈圈波纹向外扩散,那些散向远处的波纹兀自摇摆,凹陷凸起,随后散落回湖中,接着下一圈波纹接踵而至,仿佛源源不绝。
徐离羲整个人身都随着小舟抖动,就像是在陆地上,前方有千军万马在奔腾,将地面踩踏得仿若地震,他微微偏头,细细听闻,轰隆声来自小舟湖底,沉闷震神。
远方的炎阳很快被湖水吞噬,只余那高高而起的水帘上方窜出一片光幕,丝丝缕缕红润映天,还有传来轰隆声与水声交织。
看着倒像是落日挤入湖中,令湖水不堪重负而变得汹涌澎湃,然后化作巨浪,在湖中央滔天。
巨浪打破了这藏龙湖中央落日美景,撕裂了静逸炎阳,来势凶猛,铺天盖地涌动,小舟舟头舟尾上上下下随湖水起伏,比之大海巨浪也相差仿佛。
偶然飞掠而过的湖鸟也消失无迹。
巨浪很快逼近,从炎阳掉落湖中不过十几息时间过去,已然距离小舟不过几百米外。
徐离羲喉咙干涸,望着有几层楼高的巨浪水幕,手上牢牢的抓住小舟上的木杆,心想,就算是之前远远望了几眼的三层铜船,也可能抵挡不住如此巨浪吧。
这就是为什么这一带的商旅不愿坐小舟原因,也是为什么铜船在午间刚过发出最后一艘铜船便不愿继续派遣的原因。
徐离羲不知为何转头望了一眼船夫笠翁,下一刻,呆住了,只见那船夫笠翁双脚依旧站立小舟底板,不曾移动分毫,双手如故握着划桨,在波澜起伏的湖水中掌舟前行,不疾不徐,不慌不忙,好似这一切都不曾入他眼。
他的站姿不受丝毫影响,衣衫飘动也似依然。
然后,徐离羲竟然看见他笑了,不,他已经笑出了声,声音依旧干燥暗哑,却能听得出笑声中他是真正开心,就像小孩发现了最好玩的事的开心。
“小朋友可要坐好了,千万别掉落湖中。”船夫笠翁说出了他的第一句话,接着顿了顿说出了第二句:“你若是掉落湖中,被那头白毛鸟知道,可了不得啊,他可是最讨厌水了。”
徐离羲听见第二句,只觉全身毫毛倒竖,不是因为他的声音实在难听膈应人,也不是而陡然会说话的惊悚,而是他口中的‘白鸟’二字,瞬息间,徐离羲想到了已经很久没做过的那个梦境,梦境中就有一只巨大的白色羽毛的鸟。
他从没和人说过这件事,但是船夫笠翁一句话便将其中缘由道明了,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这位看起来普通,干燥的船夫认识那只白鸟,而且他能一眼看透自己身上种种事情,只是听他口气似是有些不爽的感觉。
徐离羲沉默了。
蓦然巨浪袭来,小舟直接被浪给拱飞起来,在空中飞扬,随即直冲入湖,将江湖水打开四散,然后稳稳落在湖面上。
“啊,啊?”也不知荆相如到底有没有醉,被小舟抛弃又摔跌在小舟,立即醒了过来,发现此情此景顿时尖声叫了起来,声音颤抖。
声音很大,很尖,但是很兴奋,他的声音就是因为太过兴奋而颤抖,徐离羲听到的就是兴奋,什么错愕,什么不安,什么惊恐,什么小舟如飘零,什么大浪如山倾,完全不在他眼中。
“看到没有,看到没有,看到没有,这样的景色一般人一辈子都不可得见,哇呀呀······”荆相如的反应完全与常人不同,张开双手看着大山般的巨浪如是说道。
徐离羲真想一脚将他踢入藏龙湖,最好让他一辈子藏在里面,看能不能变成一条龙。
浪水将小舟抛向天空,然后坠落湖面,接着再次涌起湖水,小舟如同激流小溪中飘落的树叶,被溪水推动前行,卷动无根树叶顺流而下。
不过小舟却又有不同,树叶与小溪中只能随之往下游去,而这艘小舟被浪水推起涌动,却还能持续向前,逆着水浪前行。
船夫笠翁始终站在舟头,撑着湖水,而且能发现他撑撑杆的频率还是不变,这滔天巨浪于他如无物,即使小舟在空中翻转依然站立笔直,落湖面依旧舟底在下。
冲浪的小舟。
笠翁与湖。
徐离羲脑海闪现这几个字,这小舟真如在海中冲浪般潇洒自如,穿梭于滔浪间前行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