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遮从小随师父长大,每当他问起自己的父母是谁时,师父都会顾左右而言其他,到最后则干脆就明说,他双亲临死前叮嘱过,在他成人之前,绝对不允许他知道自己的身世。
师父大名肖白,但是因为双耳上有两块白斑,江湖上传来传去,就成了肖白耳。要知道,做他们这行的,有点体貌特征就会带来很多麻烦。不得已只好习惯用头发掩盖住耳朵。
苏幕遮看着面前的土黄色狗皮帽子,帽子的两边有两个兔毛的护耳,这是煜国上京,前段时前才出现的御寒帽子,模样新奇讨喜,掀起来一股街头新潮。其实这样的帽子在煜国北部,已经盛行了一段时间,只不过上京地处煜国南境内,少有降雪,每年冬至,也只是更加阴冷而已,穿棉衣已经足够,所以不想北部的吉郡那样皮毛衣物盛行。
如果师傅在,冬天就可以给他买一顶了,既保暖,又能遮挡耳朵的白斑。
苏幕遮移开了目光,去采购明日后厨准备用的新鲜果蔬了。
华光殿一战,转眼已经过去了七年。当初的孩童,都已经长大成人了。苏幕遮的身子骨也长开了,一头短发有些飒爽,眉目也拉长了些,五官看着很柔和,但是身子坚实,一眼看上去不似那些娇柔无力的读书人,这个公子那个公子的,仿佛被风一吹就倒。这样的人,因为上京崇文贬武,很多富家公子都喜欢标榜风雅,所谓双手不沾阳春水,其他男子也多好身着儒衫,以书生为荣,所以似苏幕遮这样的身材,在上京的人群中很容易就分辨出来,来街上办事时,偶尔也会有含春的小娘子,投来娇羞的目光,上下打量。
那夜逃脱华光殿,可谓是一波三折。他和渊见先被朱贵抱上了房顶,然后就遇到了埋伏。幸亏洪公公赶到的及时,拦住了那人。为了速战速决,两人合力,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硬是换下了那人的性命。可是两人也身负重伤。一行人全部上到屋顶时,反而是之前因为璀璨一剑所脱力的东方雪状态最好。
朱贵扫了一眼屋顶上的琉璃瓦片,寻至一处,然后招呼众人过来,用力蹋碎,漏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和容两人并排跃下。这其实是一根支撑华光殿的粗壮柱子,直接顶到了穹顶之上,谁能想到,这其实是一条暗道,柱子是中空的,内部直通华光殿地下交错复杂的地道,于是众人借此脱险,最后逃离皇宫。
苏幕遮在登上华光殿顶时,并没有看见他的师父。想来以身法冠绝天下的鼠流之辈,肯定不会留在这里和敌人缠斗。但是朝夕相处八年,在这一刻离别,突然就心里一空。他有预感,这次不会像以往那样,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他师傅就会找到他,然后手里拿着好吃的,好玩的,对他笑着说,“我来了。”
他没来,在他们约好的地方,苏幕遮等了好几天,他始终没来。
几天后,东方雪的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但是渊熔的伤势太重,又拖治了太久,始终深陷昏迷。几天中,朝廷宣告天下,煜皇渊熔,皇孙渊见,惨遭刺杀,叛逆大部分已伏诛,仍有小部分脱逃,是以广发檄文,抓捕逆贼。皇位由顺位继承人,二皇子渊擎继承,国号由元福改为祥羽。
而后那些暗波涌动,勾心斗角,谈判妥协,就不是苏幕遮,而是渊见要关心的了。他很佩服渊见,因为渊见仿佛什么都懂,这几天里,总是见渊见出神,然后一个人念念叨叨什么,待去问他,他也会一五一十的跟你讲,可是那些字,一个一个去听,他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可是连起来一大串的时候,就像是什么经文,听得头大。渊见看他晕头转向的样子,也就笑笑,不再多说了。
但是大致他了解了,失去的东西,渊见要亲手拿回来。
那几天里,雪姨也不管渊见在想什么,反而总是会找他聊天,还问他想不想知道他的身世。可是被他一口回绝了。因为师父跟他说,不要听。他相信师父断然不会害自己的,但是也觉得有些辜负雪姨的好意。倒是人家并不在乎,反过来问,那想不想听听他们当初游历江湖的事。
苏幕遮一想,这算是听故事,不应该算是所谓“身世”吧,于是就兴高采烈的答应了。雪姨显得也很高兴,开始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
几天后,渊熔终于醒转过来,但是身体依旧虚弱。洪公公和朱贵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七星海棠不愧是一代名剑,其剑自带缠柔阴寒的剑意,在渊熔体内肆意纵横,久久不能根除。而他们身份,现在敏感,别说光明正大的寻求医治,就是一些平日里忠于煜皇的势力或官员,此刻也不敢贸然去联系。不说人心难测,单是朝中此时正是敏感时期,一波一波的人遭到查处和肃清,若贸然联系,可能会被抓住行踪,然后一网打净。现在当务之急,是远离上京,去朝廷尚未伸手触及的地方,先保住渊熔的命,然后一切从长计议。
离别的前一天夜里,渊见和苏幕遮爬上了院子中的草垛,看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夜风凉爽,沁人心脾。隔壁的几个院子仍有欢声笑语,吵吵闹闹,很有市井百姓家的人气,很是热闹。两人就一边听着隔壁传来若有若无的话语,一边各自想着心事。一时无语。
“很抱歉把你卷进来。”渊见率先打破了沉默。
“雪姨,是我父母的好友,你知道吗?”
“恩,时常听她提起她年轻时候,和一群伙伴仗剑江湖的故事。母亲在皇宫过得并不开心,唯有谈起那些往事的时候,脸上才会挂出发自心底的笑意。”
“你说话跟那些酸秀才一样。”
“哦,是吗。”渊见不好意思的笑笑,“那不这么说,应该怎么说?”
苏幕遮想了想,说一句,“不知道。”顿了顿,又说,“我从小随师父长大,会写几个字,但是更多的时候,都是在习武。我懂的不多,但是知道什么叫义气,这两个字也写的格外顺手。你爹娘和我爹娘是好友,我们又结拜了,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没什么抱歉不抱歉的,这就叫义气。”
“谢谢。”渊见真诚的说。
“不客气。”苏幕遮小手一摆,满不在乎。
“朱公公会留在上京,帮我盯着这边的动静,我会让他照顾你的,你可以向他学学什么。”
“他一个公公!我学什么!我可不要当小太监!”
“咳咳,他虽然是公公,但是他没被净身过。”
“净身?”
“就是他还有小鸟。”
“小鸟?”
“咳咳,那你们怎么称呼?”渊见指了指两腿中间。
“XX”苏幕遮看后长长哦了一声,表示原来如此,随之一脸正经的用江湖土话回答了他。
“XX?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名字都是爹娘起的,你爱叫啥叫啥,但是大家都叫他XX,那你叫个别的,那别人就听不懂呗。”
深信万事万物皆有因果的渊见,觉得这种说法实在有些无赖,但是也懒得深究,就随口说到,“有道理。”
“那当然。”
“学学读书写字,不然以后会吃亏的。”
苏幕遮一脸不情愿,但是同样的话,雪姨这几天也没少说,所以其实心里还觉得有些道理的,“哦”。
“大哥,以后常常书信来往。”
“知道了,见弟。”
“可以不这么叫我吗?”
“啊?见兄?”
渊见沉默了一会,“皇爷爷刚才赐了我字,龙阙,取见龙盘渊,固守河山之意,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什么叫字?”
“。。。非要解释的话,你可以当成第二个名字。”
“啊!江湖诨号!在下鼠流之辈传人!通天锦鼠苏幕遮!”
“并不是!”
“那是啥?”
“既然你现在没有,看样子以后也有可能没有,那我帮你取一个吧?”
苏幕遮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说了出来,“其实苏幕遮不是我本名,我师父说,我的本名不能轻易用,所以才给我改名苏幕遮。我名字是这么写的。”他跳下草垛,在地上写了起来。
“上龙下言,这念什么?”
“念起来同哲理的哲,貌似是威慑的意思,还是个地名来着。”
“苏詟?”
“恩。”
“字幕遮?”
“啊,,,大概就是那个意思吧。”显然苏幕遮还不清楚自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我知道了,以后我叫你幕遮,你叫我龙阙。”
“那谁是兄长?”苏幕遮立即追问。
“你你你你你。”渊见看见他小家子气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第二天天光未亮,渊见,东方雪,洪公公,就已经备好车马,准备混出城去。几天里洪朱二人已经拿着煜皇手谕,暗中和几个明面是朝中墙头草一般的大臣,其实是在忠心耿耿的常年平衡朝中各个党派的忠臣,取得了联系,沿途一切都已打点好,此时出城并不难。
苏幕遮被叫上了马车,渊熔已失去了往日的帝王威严,如同一个迟暮老人,安静的躺在里面,对着他挥了挥手,让他坐到了自己的身边。
“渊见这个孩子,聪慧至极,但是越是聪慧之人,遇事往往越爱钻牛角尖。你既然是他的兄弟,在能帮他的时候,记得要帮一把。他只有你一个兄弟了。”似是触及了心中的伤痛,渊熔面色更加憔悴,轻轻咳嗽起来。
“当然了!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嘛!”
渊熔看着面前这个江湖痞气十足的孩子,不由得羡慕起来。如果自己不是生在帝王家,大概也可以像一个寻常老人那样,在晚年的时候,儿孙满堂,和乐融融,看着自己的晚辈一天一天的成长,有的像自己,有的像那些熟识的故人,然后放他们去书写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那种人生,才更适合自己把。
他拉过苏幕遮的手,让他凑近些,然后教给了他几张纸,嘱咐他背熟了就烧掉。那是帝室几门强大的功法之一,也是渊熔苦练一生的“帝心八荒诀”。
马车吱嘎的往前走着,东方雪和渊见一左一右的从车窗中探出头,向着苏幕遮挥着手。
“好好读书!”渊见冲苏幕遮喊到。
“好好习武!”苏幕遮把手拢在嘴边,回应道。
渊见故作豪迈的拍了拍胸口,发出敲打硬物的声响。那怀中揣的是一把名为“破月”的匕首。那是苏幕遮身上最好的东西了,也是他爹娘的遗物。
一晃就是七年了啊。。。师傅仍没来这里找他,与渊见近几年也少有书信了。他从小就是一路漂泊,没想到那次以后,竟然会定居下来。
与其说定居,倒不如说是留在原地的那人啊。。。苏幕遮心想,然后迈进了承源酒楼。
柜台里的账房先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打了个招呼,“回来了啊,果蔬都定好了吗?后厨指名要的那几样也都定了吗?”
“都定好了。”渊见苦笑,差点忘了,被留下的还有他,皇都四大太监,当年渊熔身边的四大高手之一,噬心飞马,朱贵——如今承源酒楼的账房先生。
没想到皇宫中的内务总管,做起账房先生来也是熟门熟路。他化名桂石,账目做起来滴水不漏,极有条理。善于精打细算,还未酒楼几次出谋划策,让如今的酒楼生意络绎不绝。虽然年纪大了,但是酒楼上下没有一个敢不尊敬他的,连带许多熟客,进门出门也愿意打上一声招呼,称一句“桂先生,”在掌柜的眼中,也被当成一个老活宝。
几年相依为命下来,两人也算是亦师亦友,在人前以祖孙相称。平时打烊后,就会来教导他读书写字,那也是苏幕遮一天里最痛苦的时候。读书写字之余,在武学上,也会指点一下,偶尔也会带他到郊外人烟稀少的地方,传授一些轻功,用朱贵的话就是,一身本事生带不来死带不去,不如就便宜了这小子。小小年纪便身兼鼠流和他两家之所长,不说打的本事,将来若说逃的本事,那有望成为天下第一人了。
只是两人相处久了,老人的身影总会和另一个身影重叠,让他想起自己那个许久不见的师傅,肖白。
“哎,听说上京最近来了一个戏班子,叫什么随缘剧场,你有没有兴趣,咱俩结伴瞅瞅去?”酒楼两个食客在那里交谈,这句话就这么飘进了苏幕遮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