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干什么,”闷油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过身,看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我的身后。我迅速把手里的东西放进口袋,笑了下说:“没事啊,等你回来。”
他抬头望了眼街道尽头说:“刚才有见过什么人吗?”
我摇摇头,问:“怎么了?”
他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说:“没事,走吧。”
回去的路上,阳光正好,我把手伸进口袋,触碰着那个冰冷的物体,眼前出现了各种画面,混乱纠缠,而最终,一切都被一幅画面所取代,一片草长莺飞的田野,一轮清澈皎洁的明月,一条婉转曲折的小路,一个落英缤纷的庭院,时光停止在道路的两边,每个人都在,还是昔日的容颜。
三天之后,一切照计划进行,我不想再去记录这个过程,因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可以带他离开这个地方,重要的是,他什么都没有问,重要的是,我愿万劫不复陷入深渊,我愿千夫所指彻夜难眠,我愿天真沦丧永世不安,我愿在地狱被无数亡灵撕成碎片,我愿意拿整个世界去换……
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准备了一条船,带走了那些在我生命中出现,始终与我血脉相连的人。他们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只是告诉他们,我希望看到所有人都聚在一起。除了死,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我们在海上漂了三个月,在物资快要用完的时候,到达了一个无名的海岛。
我们和光阴一起,留在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岁月悠悠,钟表就是太阳的东升西落,温润的海风,吹散所有是非对错。
我站在海边,望着大海尽头看不见的世界,夕阳的余晖肆意铺满整个海面,磅礴地荡起满眼的金光璀璨。慵懒的海水轻轻拍打着沙滩,如声声安慰,温和缠绵。
没有脚步声,只是一种熟悉的感觉,我回头,他恰好就站在我身后。我冲他微笑,他走到我身边,拭去满脸的泪水。
时间一天天过去,身边的人一个个减少。
胖子离开的时候,是一个秋天,落叶在空中打着转,迟迟不想落到地面。那一年,他已经老到常常不记得我是谁,最后的岁月里,我在阳光最好的地方摆了把摇椅,从早到晚坐在他旁边,给他讲我瞎编的故事。
比如我告诉他,我们跟闷油瓶一起在西湖边盘了家饭店,胖子掌勺,我们进货,生意直逼楼外楼,那叫一个大排长龙门庭若市,队伍从饭店门口排到断桥残雪还要再绕一个弯,把楼外楼老板气得吐血,找了帮混混过来砸场子,闷油瓶都没出手,扔了个门口的石狮子就把他们吓跑了。
胖子就笑,越笑越大声,笑得喘不过气,笑着笑着口水就流了出来,我给他擦干净,剥个野果给他吃,然后开始给他讲下一个故事。
故事里我们在塔里木盆地发现了一个秦朝的古墓,里面各种宝贝各种明器,多到没法数,我们背了几天都没有背完,闷油瓶就用粽语命令里面的粽子帮我们一起背,他是粽王啊,是不是很牛逼?胖子就激动了,努力地抡起胳膊,嘴里呜哩哇啦地说着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使劲拍着大腿说,“对对对!卧槽说得太对了!他娘的就是这样!”
闷油瓶站在不远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一站一个下午。
有一天早上,胖子突然就清醒了,他说我不听故事了,我要喝酒。我立刻蹦起来跑到王盟房间抱来了几罐他刚刚酿好的酒。闷油瓶把桌子摆到胖子的藤椅前,我们把酒满上,从厨房端了几个简单的小菜。胖子胃口很好,吃了大半碗饭,精神也好了很多,自己哐哐哐连灌了十几盅后,摇摇晃晃地举起酒杯说:“小哥,天真,到了这个时候,我必须告诉你们……胖爷一辈子挖坟掘墓,没干过什么光宗耀祖的事……我这辈子最高兴的,就是有你们这两个兄弟……”说完仰起头,一饮而尽,我笑着端起酒杯,倒进嘴里全是苦味。胖子又倒了一杯,凑到我旁边,一脸深沉地看着我,“天真……”,他盯着我看了好大一会儿,一巴掌拍到我的肩上说:“你编的故事太他妈扯淡了!”我噗得一声笑了,差点把酒喷他一脸,我一直笑,忍都忍不住,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王盟酿的酒真特么越来越辣眼了!”胖子一边哈哈大笑一边伸出胖手给我把眼泪抹掉,“没事!回头咱扣他工资!”。我真的想掐死岁月,让时间冻结在这一刻,可我摸不到它,却被它重重地掀翻在地。我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得天昏地暗,喝得气都不喘,这酒实在是难喝,又苦又涩,辣心辣胃,终于喝到两眼模糊,双手发抖,摇摇晃晃拿着杯子再也找不到嘴在哪里。我撑着桌子站起来,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什么都看不到,只感觉有人把我背了起来,轻轻地放到床上,我闭着眼无望地伸出手,不知道自己想要抓住什么,有一只手轻轻握住,安静地等我睡着。
小花与秀秀的离开,只相隔了一个夜晚,他守在她的床边,温柔地看她闭上双眼,一只依然好看的手,轻轻地抚过她的发端。她唇角含笑,宁静安然,眉宇之间,娇羞如豆蔻华年。
黑瞎子在他们下葬后的第二个清晨不知去向,只留下了一副黑色的墨镜,静静地躺在海边。他的消失,如同他最初的出现,无迹可寻,毫无眷恋,只留下一个超脱尘世的微笑,我却始终无法看穿。
又过了很多年,所有人都相继离去。最终,岛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也许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们乘船去过周围的很多海岛,起初都是荒芜一片,后来逐渐出现了一些生命的迹象,有些跟我们一样,有些跟我们不同。这些生命,也许是从各类战火中抽身逃离,也许是在另一片土地上滋养成长。人类并非仅仅如草芥般脆弱,同时也如草芥般顽强,即使头顶压着如山般的巨石,也能够以各种方式努力顽强地活着,坚韧不屈地生长。我们尽己所能去帮助他们,建立属于自己的一方家园。我们也带了一些在海上无助飘荡的人们来到我们的海岛,一切如同生命最初的显现,在这片纯净古朴的土地上悄然滋长。
多年以后,岛上逐渐有了孩子的笑声,像是鸣响了黑夜尽头的希望。晴朗的夜晚,海上升起一轮皎洁的明月,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如同打碎了一池的回忆。人们在海边点燃自制的烟火,开出漫天的星光灿烂。
海风轻拂,月光倾泻,我们在海边慢慢走着,闷油瓶突然停下脚步,从沙滩上捡起一个白色的海螺递给我,我接过来看,海螺洁白透彻,上面隐隐约约刻着一些古老的文字。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仔细看”
我摊开手掌,就着月光,认真转动手中的海螺,慢慢地,眼前的文字一点一点熟悉,这是……初探七星鲁王墓前我手中战国拓本的部分文字!上百年了吧,这该是多么强大的记忆!
我抬头望着他。
他淡淡地说,“生日礼物。”
我不禁笑了,“这是我几岁生日?”
“二十五岁,”他看着我,无比认真地说。
那一年,初相遇,天真如我,神秘如他,原来时光未曾改变啊,月色如华,流年如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