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阴历七月中,生日之时一般正在家里度暑期。
抚娘村的夏天通常酷热难挡,空气里蒸腾着湿泥被暑气捂过的腐臭,和一些难以描述的似香非香,甜腻却污浊的腥气。
如果一定要从我这个抚娘村的“例外”身上找出些显而易见的与众不同,就不得不提到我的鼻子。
自从十岁那年去过一次“抚娘娘”坟地后,我逐渐注意到自己嗅觉的异常,以至和顾宝石他们有过太多次“明明就有,你们为什么闻不到”的激烈嘴架后,又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幻嗅”这个臆造出来的毛病。
简言而之,我经常能闻到一些别人无法觉察的气味,却又无法验证它们的真实存在或源自哪里。我不敢在高中同学面前暴露出一丁点的灵敏,怕被嘲笑为狗。幸好新学校里充盈清新蓬勃如被阳光晒过的暖香,基本没有捕捉到过任何让我不适的异味。
只是回到抚娘村后,它独特的环境和氛围让我的嗅觉常常失控。
对,我称之为“失控”。首次在一本书的封面上看到这两个字时,我立即将它们用来形容自己的嗅觉,它不受神经的控制,自个儿高冷地施放着令人困惑的技能,且不给予任何的解说。
十六岁生日的夜晚,比往常更为的湿热沉闷,空气里充斥着各种气味的微粒,杂乱无章地在我的鼻腔内撞来撞去,忽臭忽香忽浓忽淡,让我倒足胃口,连一年才得一次的鸡汤生日面也变得难以下咽。我草草地嘬了几口后,就着冰凉的井水冲了一个囫囵澡,套上棉裙伴着远处闷闷的雷声,趴在床上昏昏欲睡。
朦胧间,我听到我妈在她的纺织屋内正缝着什么,铁针穿梭在布料上吱吱地响,让我莫名地想起很久前被顾宝石烫死的那些老鼠,微不足道却极其尖锐的惨叫,被烧烤的身体散发一阵阵油腻的肉香。
我记得它们异常的油头肥耳,是从“抚娘娘”坟边上的乱石洞里掏出来的。顾宝石坚持认为它们因吃死人肉才变得如此肥硕,所以烧烤之时我一直怀疑自己闻到的焦苦油香,是否为人肉的味道。
这个想法曾让我好几个月咽不下荤食,发育的缓慢可能就受此影响。
就在我将要睡过去之时,一只黑白斑纹的天牛拖着一根细白棉线,莽撞地飞跌进了半开的窗。它撞在玻璃上,发出一记不小的“叭嗒”声。
不用看也能想像,顾宝石此时正畏畏缩缩地躲在我家院前的枣树下,手里捏着一只棉线团。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把两人碰面的信号约定得如此复杂。将一只斑点天牛系上白棉线,然后用力扔进我卧室的窗口。
天牛从窗台又跌到青石砖地面上,缓慢爬几步后,振翅在屋里飞了两圈,又被那根白棉线拽回了顾宝石的手心里。他瘦如麻杆的手臂交叉在胸前,吃力在怀里抱着个什么东西。
我想那应该是我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顾宝石比我小了五岁,连发育都还没有全面开始,因此他不可能像抚娘村的那些老光棍们,会怀着龌龊的念头来接近我。他只是固执地把我当作睁眼起即得到的一位干姐,不甚靠谱但也别无选择。
自从我住校后,瘦小羸弱的他因失去了我的庇护而在抚娘村的孩子堆里受到不少冷落,但遗传自村长父亲的圆滑想必能帮他巧妙地避开不少的欺凌。
我踱出家门还没有来得及反手将之掩好,顾宝石一如往常像只急躁的猴子,嗖地蹿至跟前,喜形于色地捧出怀里护着的物什,一样绝对不能当生日礼物的东西。
一只青花白底的陶瓷骨灰罐,在月光下显得莹白滑润。
这东西出现在一个抚娘村的男娃手里,透着匪夷所思的妖诡。
因在我的记忆里,抚娘村从来没有谁家实施过火葬。虽然十多年前就有几个镇上管民生的公务员跑过来刷了好几面墙的红漆标语,到位地宣传了火葬的各种好处,譬如保护良田福泽子孙势在必行等等,还许诺山民去火化会有丧葬费的补贴。然而这些不痛不痒的招式绝不可能撼动以入土为归宿的抚娘村人。何况对他们来说,尸体能否安静地腐烂在抚娘村的湿泥里,似乎有着不能为外人知晓的幽深用意。
所以我瞪着这只白瓷罐,不由愣了好半晌。
实话说,我对骨灰罐有印象还有赖于上高中后的一次清明扫墓活动。市烈士墓和一座民用墓区仅隔一条狭小的人行道,当我们列队等着进烈士墓时,不断与送葬的人群擦肩而过。那些队伍里总有个披麻戴孝的家眷,双手捧着只精致的木盒或圆罐儿,哭哭啼啼地走在队伍前。
为了考大学,我埋头啃书几乎不谙世事,所以张口就问身旁的同学那是啥玩意儿。他瞄了我几眼,然后温和地回答那是装骨灰的。同学的目光带着甚浓的优越感,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我来自一个年年领扶贫金的封闭山村,能来到他们中间只是因为逆天的中考分数。除此之外,土气的穿着和对常识的无知构成一种显而易见的示弱,使我的另类得到大多数人宽和的包容,但他们对我具体来自哪里却漠不关心。
得到答案后,我久久震撼在人死后,原来能被装进这么小一个容器的事实中。
然而,在抚娘村人手里见到这样的陶罐,就像看到一肮脏的乞丐身上套了一条最时髦的短裤衩,我的震惊里掺一股抑制不住的厌恶,并竭力默劝自己那只或许是个普通的罐子。
顾宝石偶尔会把自家装调料腌酱菜的瓶瓶罐罐带出门玩耍,他不只一次地干过这样的蠢事。
“给、给你的,姐拿、拿着!”他一如往常歪嘴傻笑,口水在嘴角边兴奋地蜒爬,并把手里的东西献宝似的高高举向我的脸。
我不由后退直至脚跟抵门,全身冒出厚实的一层鸡皮疙瘩。
顾宝石没有理会我突兀的逃避,更加激动地摇晃起那只罐子。
“姐,你看漂、漂亮不?还、还有你的像……真、真是你的,它是你的!”
也是霎间,我能百分百地确定那就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骨灰罐。在罐身上缠来绕去的青花纹在罐身中间勾画出一块方正的空白,那里正贴着一张黑白证件照。
照片上的脸令我刹那骇懵了神智。
初中毕业时特地跟我爸翻山去镇上的照相馆印制了五张两寸证件照,交给学校两张后,其余全部给他保管着。而现在它们中的一张,正被端正地贴在这个骨灰罐上。
我瞪大眼,感觉自己茫然地张开了嘴又痛苦地闭上,然后又徒然地张开想说些什么,喉咙却被疯涌的惊恐给噎住了。
顾宝石显然不太满意自己的兴奋未能感染到我,他踮起脚硬是要把手里的东西塞过来。
手指皮肤沾到的罐体阴冷坚硬,我忍不住用力地将它甩开,罐子跌落却没碎,只是艰难地顺着湿泞的泥地滚了两圈后,安静地搁住了。
顾宝石傻愣了一下,立即畏缩起身体蹲在地上,惶惑地用双手抱住脑袋,可能以为我接下来会打他。
把那股道不明原因的厌恶发泄完了后,我终于冷静。顾宝石只是个出生在抚娘村的小土蛋,没有出过比镇集更远的门,根本不可能知晓自己手里到底拿着的是什么玩艺儿,他真真切切地表达了对我这番怒气的困惑。
我在满腔无从消散的震惊中绞尽脑汁,一下子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来缓解眼前的尴尬。而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启,我爸沧桑的老脸背着屋内的灯光,缓慢地伸了出来。
他一声不吭的望着我和顾宝石,跟平时一样等着对这场夜半嚣闹的解释。
“爸,没啥事哪,我和石头闹着玩儿呢。”我慌张地抓过牵着天牛的棉线,在他面前晃了又晃,侧身挡住一半他能看到骨灰罐的视线范围。
“石头抓给我玩这个,你看你看。”
“太晚啦不要闹,丫头……将石头送回去,村长要急的,他就这么个娃……”我爸嚅嗫着,把头缩回门里去了。
静听脚步声隐没屋内,我长吁了口气,心脏扑腾得厉害。
我有一个顽固到不可告人的成见,以至对抚娘村的任何男人都怀有无法解释的戒备,哪怕那人是自己的爸。
顾宝石安静地蹲着,用他超乎年龄的世故在揣摩我反复无常的情绪。我捞起地上的骨灰罐往他怀里一塞,然后拎着他的衣领一路拽出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