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过后,颐和园里瞬间热闹了起来,各国公使陆续到达,载泽贝子在东宫门外迎接,人员到齐后,引至仁寿殿参拜太后、皇上,请安后,到南北朝房休息。这些公使虽然一派洋气打扮,但实际上各个都没见过世面,泱泱中华,五千年之丰盛精髓都集中在深深宫廷之中。园中红墙碧瓦、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假山奇石让人目不暇接,如同身在画中,即便是随意摆放着的景泰蓝花盆、青釉瓷凳也让人惊叹颜色之莹润、画功之细著。
载泽贝子曾出访日、美,知道这些公使几斤几两的身份,他们虽在兵器武力上胜过大清,可要论教养,他们依旧野蛮粗俗!公使们随同载泽沿着湖边往听鹂馆走,公使夫人则由德龄引领到乐寿堂与太后稍坐,然后沿长廊走到宴会之地。
太后非常重视这场宴请,前一阵子朝廷因为抓革命党,与英方闹得很僵。尤其是在革命党身上搜出了劝言书,要求归政与皇帝,这让太后暴怒,迅速下令将其斩首于市。那人曾游学英国,于英、美颇有往来,所以惹得英国公使大怒。一时间,无论国内国外又涌起请愿之声。这让太后愤怒之余,又无可奈何。仿佛在这些外国人眼中,自己是个十恶不赦、刁钻任性、顽固不化的老太婆,所以,她才大张旗鼓的办了这场新春游园,她想让这些黄毛子看看,自己非但不老,而且比皇上还要康健、开明,并且充满力量!
皇上先一步到了听鹂馆,在厢房休息。他换下繁复的朝服,穿上了一件领襟笔挺、腰身略收略的稍带西洋风格的便装。这是太后专门着内务府为皇上制的,以前那些衣服都旧,再加上皇上愈发瘦弱,衣服已然不合身。皇上站在一人高的穿衣镜前,上下打量,笑着问道:“如何?”
寇公公连声赞叹道:“皇上这身儿真是……哎呦……奴才嘴笨也想不出词儿,反正就是……气派极了!”
皇上看向定如,定如也正三分羞怯七分赞叹地看着皇上。她今日也难得穿上了件像样的衣服。浅蓝缎地绣着散梅的宫装,周身用紫藤花纹缎边儿,还罩了件淡黄色的马甲。最漂亮的当属那袖子,三层叠着,每层袖口由内到外,从长至短,都绣着不同的花纹,看起来清丽婉转,又不失华贵。
皇上惊艳之余不禁设想,若是定如也穿一件束腰宽摆的蓬蓬裙会是什么样子?
外面脚步声响起,申时快到。宴席间,寇公公和皇上进去,定如需在门外时刻看着,若有需要,立时侍奉。这是她第一次见识这么大的场面,寇公公放不下心,不停叮嘱。
“你在门外千万不能放松了,要时时刻刻看着皇上!”
“还有这些都是皇上常用之物,一会儿你听我招呼,若是冲你拍一下手,就是把暖手炉送来,若是拍两下,就是把折扇送来,若是拍三下……”
皇上哭笑不得,赶紧打断:“这又是暖手炉又是折扇的,到底是冷是热?!”说着,皇上从那些物件里找出一本小册子,在定如面前挥了挥:“朕什么都不需要,只带着这本商务印书馆华英字典就行!对了,一会儿,你也别在门口傻站着,天儿冷,给自己找个暖和地方。”
皇上语气温和,含着拳拳关心,从容不迫,自然风度翩翩。
寇公公却是着急,他轻咳一声,隔着皇上,冲定如使劲摇头。定如心中明白,轻轻点了点。
琴声奏起,皇上侧耳仔细听了片刻,笑说道:“这是皇帝圆舞曲!德龄真是用了心思!”
不一会儿,太后从乐寿堂移驾过来,皇上跪迎。
德龄皱眉,皇上向太后双膝下跪行礼是最该去掉的礼仪。西方不仅从不行下跪礼,而且还极为鄙视。她几次委婉地与李大总管和内务府商量,即便是改为单膝下跪,都不应允。现在众目睽睽、窃窃议论之下,皇上五体投地,虽日常便是如此,但在此时此刻此景之中,就有了一丝屈辱的味道。
太后仿佛听不见也看不见外国公使与公使夫人的讶异神情,她微笑着受礼,一团和气地在正中椅子上。皇上这才起身,低头站在太后左边靠后的地方。
“欢迎大家!”太后竟然说出了一句英文,她随后又道:“都请坐吧!”
厅中众人在长桌前坐了下来,就连陪宴的王爷贝子也都坐下,唯皇上依旧站着,不知是疏忽还是故意,皇上周围并没有摆放座椅。此刻,皇上神情紧张,不似刚才欢愉,仿佛含着本能的惧怕一般。
太后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总归就是高兴、欢迎的意思。说到最后,太后渐渐变得肃穆:“中华帝国为礼仪之邦,在座诸位远道而来,是我们的客人,自然欢迎。但是也有一句话叫做客随主便,那些不请自来,意欲变我大清之天下者,便不再是我们的客人,我们不仅不会欢迎,而且更加不会从其意愿!”
说完,她目光扫向众人,虽然已七十三岁高龄,但依旧目光炯炯,神情坚定,竟比她身边站着的皇帝还要高傲威严、令人生畏。
厅中立时间安静了下来,尤其是几位年轻的王爷,已经冷汗涔涔。太后却轻轻一笑,指着左边的座位,淡然说道:“皇上也坐下吧”。
乐曲换上了太后爱听的小调。二十位盛装宫女开始布菜,大部分是西餐,但也有中餐点缀其间。德龄紧张地看着,她原本以为这就是太后心血来潮的一次西洋宴请,可没想到一开始就让人如此尴尬。
寇公公站在皇上身边,明显感觉到了他的落寞,可皇上还是强颜欢笑,想尽量表现的轻松一些。他身边是美国公使,皇上微笑着开口,说得竟是英文:“饭菜可还可口?”
美国公使没料到皇上会主动与自己说话,一时怔住。他身边的公使夫人连忙礼貌地回答道:“非常美味,谢谢陛下!”
皇上这才看见公使夫人身边还坐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女孩儿。他尽力压抑着愁苦的眸子一下变得欢快,笑着对小女孩儿说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抱抱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