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星宫中，杜衡的味道混合着脂粉香，满满荡荡地充盈着整个宫室。这味道对于瀛台来说格外陌生，瀛台常年都是灰白混暗的，无论是皇上，还是太监，每个身在其中的人长年累月地在孤寂中浸泡，渐渐都长成了千篇一律的麻木模样。
皇后坐在软榻里，瑞嬷嬷跪在地上，她一脸内疚地哀求道：“老奴该死，没有办好差事。”
皇后脸色沉着：“谁让你去偷听的？！真是下作至极！”
瑞嬷嬷瑟瑟发抖：“主子息怒……奴才是见那宫女进去多时，担心会作出做出有损体统之事，所以才……”
“糊涂！”皇后脸色发青：“便是有所怀疑，也有一百种一千种方法去查证，万也不能用这么下贱的手段！”
皇后娘娘出身显贵，既是太后的侄女，又是身份贵重的皇后，她心高气傲，不齿这样偷偷摸摸。瑞嬷嬷连忙叩头：“奴才知错了！奴才知错了！”说着，她偷偷瞄了眼皇后，瑞嬷嬷陪伴皇后多年，深知她的本性懦弱，虽贵为皇后，但依旧胆小心软。
见皇后眉间怒气渐渐散去，瑞嬷嬷才低声道：“皇后好容易才能与皇上团聚，奴才……奴才也是怕皇上被这小宫人的美貌迷惑……”。
皇后心里寒凉，竟然苦笑出声。瑞嬷嬷不了解自己，宫里人都不了解自己，以为自己的所有情绪都是因为争锋吃醋！皇后忍不住摇头，她自幼就在宫中与皇上玩耍，后来荣尊为皇后。即便多年深宫重重、不得圣宠，可除了父兄和皇上，她根本未曾多见过别的男子，只是傻傻地想着念着皇上是自己的丈夫，却不知道该如何体味丈夫的心思。年轻的时候，也曾执迷不悟，她知道皇上不喜欢自己，便将这怨气出在珍妃身上，以为是珍妃妖媚惑主。可珍妃死了，皇上反而更加讨厌自己，而且这怒气与日俱增。她再蠢笨也知道皇上厌恶的是她这个人。原以为参透了这点，自己会伤心欲绝，可没想到竟是释怀。她早已经不再期望能与皇上恩爱和睦，但是身为后宫之主，她并非只是针对定如，而是这丫头实在生得太美，瀛台又是个万分敏感的地方，她必须未雨绸缪，决不能看到任何一点儿有辱皇室名誉的事情！
就在这时，寇公公捧着一沓子湖蓝色的纸在宫外求见。
皇后赶紧让瑞嬷嬷起来，这才吩咐请寇公公进来。
寇公公穿着深红色万福袍子，腰间扎着如意带，还坠着香囊、络子，一身的繁华喜气，他满脸笑意地走进宫，端端行了个礼：“娘娘，这是万岁爷写的‘福’字，专门留了中间一横等娘娘添上”。
皇后一怔，脸上顿时有了光彩：“这是皇上写的福字？快拿来让我瞧瞧！”
瑞嬷嬷赶紧上前捧过一张送到皇后面前。
皇后双手接过，小心翼翼拿在面前，仔细看了又看：“皇上御笔挥毫，我怎敢卖弄。寇公公，还是请您拿回去吧，就说我的心意已到，这福字还是皇上写吧”。
寇公公呵呵笑道：“娘娘不知，皇上特特嘱咐一定要您添了这一横才圆满！这也算是皇上一片心意，若是奴才就这么给拿回去了，皇上这心里……”。
话不用说尽，尤其是好话，更要留一份给对方体味。果然，皇后脸上笑意更盛，眉眼之间也露出喜色：“皇上真这么说得？”
“皇上金口玉言，老奴万死不敢瞎编啊！”寇公公笑得喜气洋洋，让人看了也愉悦。
皇后笑着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腆脸应下了，还烦请寇公公给皇上回奏一声。”
寇公公躬身行礼：“娘娘客气，老奴记下了！”
说着寇公公却步欲推，刚抬起步子，皇后便唤住了他：“寇公公请留步，您是御前老人，我还有几句话想问问您”。
寇公公赶紧站定，谦卑说道：“娘娘请问，老奴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后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问道：“定如果真是哑巴吗？”
寇公公一愣，连忙跪下，满声惊恐地回道：“老奴万死……不知皇后娘娘何意？！”
皇后连声劝慰：“你别害怕，我就是奇怪她这样一个哑巴如何能与你们交流？”
瑞嬷嬷眼眸一动，赶紧站出来说道：“奴才也很是奇怪，今儿中午……给皇上奉茶时，我明明听见皇上说话的声音，若是定如是个哑巴，皇上能与她说什么话？”
寇公公额头冒出凉汗，可表情却是一副豁然轻松的样子：“娘娘有所不知，这定如啊真是个哑巴，最多只能‘啊’‘啊’几声。莫说是您了，她刚到瀛台那会儿，我们谁也不适应，这丫头只会点头、摇头，吩咐给她的事儿不知她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明白了还是没明白。不瞒您说，她在御前奉茶可没少闹笑话，一开始皇上极是不满意，一心想要换了她，还着奴才去内务府质问。可内务府总说没有能调拨的人手。没办法，瀛台人手本就不够，我们只好忍着。这日子长了，倒也慢慢习惯了。您瞅见涵元殿门帘子上那铜铃铛了没？就是特特为她准备的。而且”，寇公公声音低了低：“不会说话也不一定都是坏事儿！”
皇后听着有理，点了点头。
寇公公表情更加松快，继续说道：“她是哑巴不能言语，可咱们说的，她都听得懂，有时候也会比划两下。所以嬷嬷您今儿听见皇上跟她说话也是常事，无非是吩咐端茶递水、归置收拾什么的……对了，不知嬷嬷您今儿听见皇上说什么了？”寇公公一边说，一边好奇看向瑞嬷嬷。
瑞嬷嬷好窘，结巴道：“没……没听见皇上说什么，我刚过去，您就来了。”
明人不说暗话，寇公公索性呵呵一笑：“皇上每日所言所行，老奴都得向李大总管报告，九年了，一直没有差错。若是嬷嬷听到了什么，一定告诉我一声，也算是可怜可怜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奴才了！”
这番话热辣直白、以退为进，臊得瑞嬷嬷百口莫辩、脸也没处搁，皇后也下不来台，狠狠瞪了瑞嬷嬷一眼，只能含糊道：“这是场误会，不提也罢。若是没事儿，公公就跪安吧”。
寇公公却步退下，走到院中时，他长长舒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出了一后背凉津津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