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晌时分，定如满手水泡，神情狼狈地回到屋子。
寇公公正等在门外，定如顾不得疲惫，赶紧蹲身行礼。寇公公皱着眉头，神情不悦，忽然提高了声音质问道：“你一上午都做什么去了？”
定如一时间惊愣住，可又不敢有所反应，只能压下疑惑，低头听着。
寇公公大骂道：“你这丫头真是懒惰！难道不奉茶就没别的事儿可做了吗？！御前这么忙，你倒好，躲了一上午的清闲”。
寇公公越骂声音越大，定如心里却明白了起来。瑞嬷嬷就住在不远，她忍不住走到门边儿探出头来看个究竟。寇公公继续骂道：“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御前就这么点儿人，都恨不得掰成两个用！你可倒好，竟让我足足寻了你上一午！”
定如依旧蹲着身低着头，摇摇晃晃，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寇公公狠厉说道：“从今儿起，你到御前伺候万岁爷梳头去！你可给我仔细着点儿，要是敢出一点儿差错，我断不饶你！”
定如重重点头，寇公公摆摆手：“现下皇上正在午睡，我赶着出去一趟，一会儿你去御前伺候！记得拾掇一下，你现在这个鬼样子怎么面圣！”
话音刚落，瑞嬷嬷忍不住走了过来，皱眉道：“寇公公，这丫头还没教习好，让她伺候皇上梳头，未免太仓促了吧！”
寇公公满脸笑容，弓背垂肩，一改刚才严厉表情，仿佛换了个人似地说道：“嬷嬷，按理说这丫头是个哑巴，就不该在御前伺候！可是……唉……您还不知道吗，御前没人，我这个老朽奴才眼花手抖，皇上早就不满意了。小禄子那帮猴崽子更是败事有余，别说伺候万岁爷，就连打扫归置这样简单的差事都做不好。您说，这差事让谁去做？”
瑞默默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寇公公就笑着打断：“您要是此刻就能给我拨来个伶俐人，那我自然是感激不尽。可即便如此，我也怕新人不熟悉皇上秉性……您也知道皇上的脾气，若是惹了不高兴，怕娘娘也得跟着不欢喜，到时候咱们这年还能踏踏实实地过吗？！”
寇公公的语气极为谦卑，说出来的话又极为圆满，让人无法立时辩驳。瑞嬷嬷正愣着，寇公公已经摆手让定如回屋去了。
瑞嬷嬷叹了口气：“既是如此，便听您的吧！”
寇公公赶紧作揖：“嬷嬷，您可千万别埋汰我，我这个老朽奴才说话还没一阵风重，哪儿能听我的啊？！”
瑞嬷嬷虽与寇公公交往不多，但他被太后选为瀛台首领太监定然是八面玲珑、滴水不漏。瑞嬷嬷赶紧挤出笑意：“公公您说笑了！”
寇公公收起笑容，语气一低：“我可不是说笑，在这瀛台，咱们都得听皇上的！”说完，寇公公向瑞嬷嬷行了个礼，退身而去。
瑞嬷嬷站在原地横竖不是滋味，皇后好容易与皇上有了朝夕相处的机会，她可不能让这机会被一个小宫人扰了。
正午时候，天气晴朗，四下无风，白晃晃的日头透过窗纸落在地面，整个大殿都是安静的。皇上素有午睡的习惯，定如悄无声息走进殿内，守着西窗坐下。涵元殿里清冷依旧，皇上又不喜奢华，到处都是质朴素色，更显得空空落落，唯有金丝楠木的御书桌折射着星点的微光。
香炉已经冒出了白烟，定如悄悄加了檀香进去，烟雾立时淡了许多，低沉的香味却重了，丝丝缕缕地从镂空中溢散出来，慢慢在殿内飘散盘转。正午当值是最轻省的差事。皇上一般要睡一个时辰，定如左右无事，又怕自己胡思乱想，便拿出了个帕子绣着，她绣的是小四方鸟，清脆碧绿的梅枝上落着一只黑白相间的喜鹊，素净之中带着喜气。
她一针一线绣着，心境渐渐平稳了下来，心思却渐渐飘远，想起了小时候在母亲身边学着绣出第一朵梅花，想起妹妹出生，她欢喜的不得了，整日抱着哄着像个小妈妈一样，想起了过年时父母带着她和妹妹给祖宗磕头，给文老太爷请安，还想起了自己还能说话时，母亲常让自己背得纳兰词：
东风不解愁，偷展湘裙钗。独夜背纱笼，影著纤腰画。
爇尽水沉烟，露滴鸳鸯瓦。花骨冷宜香，小立樱桃下。
突然间，定如觉得脸颊上有温软滑过。她心下一惊，猝然睁眼，只见皇上穿着月白袍子站在面前，一手拿着四方鸟的帕子，一手正捧着自己的脸。皇上目光深情，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定如匆忙想要站起来，可下巴刚垂，眼泪就从眼角坠了下来。她心里诧异，自己怎么哭了？！
皇上一愣，抬手将她下巴抬起：“怎么哭了？”
原来她刚才竟然歪靠着窗户睡着了，定如未及多想，赶紧摇了摇头。
皇上以为她受了委屈心里难过，柔声安慰：“别难过，朕知道奉茶的事儿不是你的过错。”
定如一下想起那本被人偷改了的茶档登记，心中又气又乱，可是寇公公再三告诫不能跟任何人说，只能咬牙藏在心里。
皇上见她眉头微蹙、目光幽深，以为她心中还是恼着，便将她拉进怀中，长长叹了口气：“唉，你需知道朕也是身不由己。你放心，等过了节，朕就打发她们离开！”
定如紧贴着皇上心口，捧起他的手写道：“定如没有伤心难过，更不是觉得委屈。定如是……”，她顿住，心思乱的写不下去。
皇上不明就里，轻轻晃了晃手腕：“怎么不写了？是什么？”
定如抬起头，望着皇上深情款款的眼睛，终是灿烂一笑，在皇上手心写道：“定如是舍不得皇上”。
她很少如此主动的表白，即便欢喜相依之时，也羞涩克制。皇上愣住，片刻惊喜笑道：“朕也舍不得你！你都不知道，今天皇后几次奉茶，朕都没喝，让她直接端了出去！若再见不到你，朕肯定会渴死……”
定如赶紧伸手捂住皇上的嘴。皇上眼眸如星，光明璀璨，他握住定如的手低声道：“朕不忌讳这些，生死有命，朕不强求。朕以前辜负了很多人，朕的师傅、朕的知己谋士，就连……就连朕最心爱的女子……都保全不了……”，皇上眼圈儿红了，语气带着哽咽，握着定如的手紧了又紧，目光中也烧起了熊熊烈火，燎过枯谢已久的心愿：“朕从未有一时一刻忘记他们！朕知道他们都在看着朕，从今往后，朕不想再辜负任何人，不辜负你，也不辜负大清江山！”
定如泪光盈盈看着皇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粉身碎骨也要报答圣恩！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寇公公的声音：“瑞嬷嬷，您这儿干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