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卯时。
皇上执意要去上朝。自他卧病以来,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坐朝,今日却一反常态,不顾身子极度虚弱,说便是抬也要抬到朝堂上去!
小禄子胆量再大也不敢公然违背圣意,他连忙伺候皇上更衣,又差小太监赶紧去储秀宫禀报。
天未亮,又极冷。皇上裹着黑绒大氅,头上戴着绒顶的朝冠,一点儿精神没有,脸色苍白中还带着乌青。这一路肩舆轻快,但也晃的皇上上下颠簸,小禄子真怕皇上就这样被颠簸没了。
皇上闭着眼,靠在软座中,他顾不得身上散了架一般的难受,心里一直反复撞着定如昨日在他手心里写下的几个字:三日,太后必亡!
当时的震惊犹如晴天霹雳,他不能相信,可定如的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皇上紧裹了裹大氅,轻之又轻地叹了口气。他不敢想定如做了什么,但却要为了她和自己做最后一搏!
乾清宫到了。小禄子扶着皇上登上龙椅。御阶下,众大臣看着枯瘦如植、似如鬼魅的皇上,心里诧然。这十年来,大家都习惯了两宫一同上朝,皇上单独听政还是戊戌年间的事儿。听说现在太后病得也不轻,皇上此时独自上朝,难道是为了还政夺权?!
“跪!”小禄子高声喝道。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大臣齐刷刷跪了下去。
皇上身后垫着好几个软垫才勉强坐住,他努力打起精神,低眸俯视着众人,心里突然生出从未有过的滑稽可笑!这些五体投地看似恭顺的大臣都自称是他最忠诚的奴才,可他却不能施命于天下,再往外看,虽满目疮痍却都是他的江山,可他却不能为她做一丁点改变。再看自己,身穿龙袍,贵为九五至尊,却毫无自由,甚至尊严可言,他被不人不鬼地囚禁了十年,现在灯枯油尽,世人也只是冷眼旁观。
轻轻叹了口气,皇上开口:“你们可有什么要说的?!”
跪着的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
皇上唇边泛起一个冷笑:“看来大家都无话可说!那好,朕说!”皇上深吸了一口气:“朕继帝位三十四年。三十四年……也是极长了”,皇上自嘲似的笑了笑:“可惜,朕于天下无尺寸之功,于祖宗更无半分相见之颜面。朕这一生,如同行尸走肉,所作所为,现在看来,不过是个无比可笑的笑话。”
皇上句句直白,看似随意,但却字字诛心。醇亲王载沣听不下去,装着胆子请命:“皇上,您……”
皇上冲他摆摆手:“虽是个笑话,但朕也从不曾怠慢。四岁入宫,从穿上龙袍之时,朕就已然将自己交予大清,交予四万万子民。三十四年一事无成,是朕才能不堪,朕昼夜辗转思量,深以为耻;但朕一心一意是为天下,既便身赴黄泉,亦坦坦荡荡,无愧于心”。
此时殿中安静极了,谁也不再窃窃私语,只是低着头静静听着。十年来,这是皇上说得最多的一次,而且言语中的毅然决然,令人不禁心生肃穆。
皇上叹了口气:“不负大清、不负万民,此非我满人之业,乃为天下之业;兴盛中华,富国强兵,此非我大清一朝一代之荣辱,乃为中华五千年之荣辱!望尔等诸君亦能俯仰天地、无愧于心!”
说完,皇上已是泪流满面。这就是他,爱新觉罗载湉,十年抗争、忍辱负重的全部意义。他宁愿削皇权,赋民权,甚至宁愿自己一无所有,所为所求都是天下!
片刻,皇上又问道:“你们可有话说?”
众人是死一般的安静。
皇上站起身,用极低沉地的声音,轻渺说道:“散朝吧”。
走下御阶时,皇上在醇亲王载沣身边定了定,载沣下意识抬头,正与皇上的眸子相对。皇上黑漆漆的眸子里情绪万千,仿佛藏了许多说不出的话,但他的目光是热的,载沣心中一凛,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皇上眨了眨眼睛,慢步出殿。
皇上看向远方的天空,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们是亲兄弟,至亲的骨肉,他定会助自己一臂之力的!
储秀宫。
定如又给太后做了镇定安神的香枕。太后干瘪地躺在床榻上,睁开眼微微看了看她,露出一丝疲惫的安慰,又闭上眼睛。定如轻手轻脚为太后掖了掖被子,不小心碰到太后的身子,凉极了,仿佛冰块一般。
冰鹧鸪若用血引,便是血鹧鸪。只要接触身体,就会钻入皮肉,沁入血脉,再加上乌木的香引,两天就能窜遍全身。
定如看向太后,一直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锋如利刃的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