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清烛如豆。
矮房中,凝玉正在收拾行李,明日一早她便要出宫了。这是她所盼已久的事情,本要高兴,可她却始终在掉眼泪。
定如帮着一并收拾。像她俩这样从未跟过受宠主子,只在宫中受苦的人来说,能穿一身体面的衣服出宫就已经算是有脸面了。这么多年的宫廷生活,凝玉苦苦积攒的家底,除了送回家里的,剩下都孝敬了崔玉贵。
宫里办事怎么可能有不花钱的?!
看着自己干瘪的包袱,凝玉再也忍不住“呜呜”的掩面哭了起来。她十三岁进宫,现在已经二十有二,这辈子嫁人已经无望,只求回到家里,哥哥嫂嫂能念在血脉亲情上,收留自己。可是自己就这么光着身子回去,哥哥嫂嫂怎能不嫌弃。
正哭着,眼前出现了一个豆底花青的翡翠镯子。
凝玉抬头,原是定如将那镯子伸到了自己眼前。
“这是干什么?”凝玉一下子站起身:“你过得什么日子,我又不是不知道!好不容易攒下这么个镯子,你赶紧好好留着!宫里的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饿虎,你不给他们打点,他们还不活吞了你!”
一边说,凝玉一边把镯子往定如怀里推。
定如固执,一双眸子里满是清冷,她掰开凝玉的手,不由分说第将镯子塞进去。
凝玉被她此刻神情吓住,只觉得眼前这人眉眼分明是熟悉的,可那神情意志却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她没在退却,只能伸手将镯子接住。
定如转过身,面冲墙里躺下,再无言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九月竟也要过去了,西藏的活佛在太和殿为太后、皇上念了七天七夜的祈福经,太后红光满面、兴致盎然,皇上却日渐消瘦、萎靡不振。都说活佛与天子不能同城,看来这次方的是皇上。宫里宫外都盛传皇上气数已尽,不过是灯枯油尽,勉强熬着罢了。
天气已经越发清寒。宫里人都换了绸袍。定如替了凝玉,成为四执库的姑姑,她梳起了光亮的把子头,鬓角簪起了绒花,连衣服也都换上了略微鲜艳的颜色。只不过,她更加沉默了,本就是一言不发,现在连眸子都时常低垂着,清冷如霜。
九月三十,定如捧着朱红描金的托盘至储秀宫求见。打帘子进去,太后午睡刚起。定如将托盘举过头顶,崔玉贵笑着说道:“来得正好,老佛爷刚巧能上身试试”。
那托盘上的衣服刚抖搂开,殿中伺候的宫女们立时忍不住啧啧称叹。那不过是件在龙袍内随常穿着的衬衣,杏黄色的绸底儿上秀满了兰花与桂枝。最奇的是,所有花式都是通经断纬的缂丝而绣,明暗相间、深浅若断,一针一线仿若刀刻,尤其是落落桂枝,还带着雕镂之像。这样高超的技法曾在高宗皇帝《岁朝图》中出现过。此刻用在这兰桂之上,名为兰桂齐芳,不仅意为历久不衰、流芳千古,而且还与太后“兰贵人”相谐音。
许是心里作用,这衣袍竟有一种极清淡的兰桂香气。太后果然欢喜的不得了,伸手抚在兰花上叹道:“这样的好绣法,真是许久都没见过了!”
崔玉贵赶紧恭维:“再好的绣法也得配高贵的主子!老佛爷,您穿上真是好看极了!”
太后极为爱美,站在镜前端详不断,她听崔玉贵夸赞的寒碜,笑骂道:“你呀,也就是个伺候人的!连个夸人都听着庸俗!”
崔玉贵呵呵笑道:“老佛爷骂得对!”
定如站在旁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太后从镜中看到她,点头道:“没想到你竟还有这样的手艺!
定如立时蹲身行礼,谦卑又恭顺。
就在这时,门外小太监通传:“启禀太后老佛爷,皇上来了!”
听到“皇上”二字,定如的心仿佛坠了块千斤巨石,猛然一紧。她赶紧想要退下,不了身后已经响起了皇上轻飘飘的脚步和那晕着淡淡忧伤的龙涎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