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床,天还蒙蒙亮,皇上就起身了。
太后年岁大了,觉少,每天都起得大早。可皇上夜里睡不踏实,大都后半夜,甚至凌晨才能睡着,现在还没睡一会儿,就得起身,穿戴整齐地给太后请安。
别人都穿上绸衫了,皇上还捂着夹袄。今日,他特意选了件鲜亮的枣红五彩金龙的常服,头上戴着黑呢子面儿的六合瓜帽,上面嵌着颗大东珠。
皇上坐在榻上,虚弱无力地扶着床沿儿。寇公公一面给皇上更衣,一面眼眶发红,幽幽叹道:“万岁爷,您清瘦多了!”
皇上面无表情,行尸走肉般任由摆弄。
寇公公手脚麻利地帮皇上穿好衣服,正跪在地上为他穿靴时,皇上幽幽叹道:“朕若去了,望你能关照着些定如”。
寇公公身子一软,跪坐在地,瞪大眼睛惊恐尴尬又后悔无奈地看向皇上:“万……万岁爷……”。他身子直抖,说不出句完整话。
皇上冷冷看着远处:“赶紧起身吧,别让太后等急了”。
就在此时,定如端着一碗热奶茶走了进来,皇上眉头轻皱,脱口而出:“叫你多睡会儿,不用伺候,怎么不听?”
定如蹲身行礼,态度谦和恭谨。
寇公公赶紧伸手接过,捧到皇上面前:“还是定如心细,这请安还不一定多久呢,若是空腹过去,身子总是吃不消。”
皇上接过,草草喝下。寇公公赶紧将皇上扶起来,搀扶着向堂外走。定如先跑几步,将帘子掀起,过门槛时,皇上几次抬腿都迈不过去。
空虚的袍子挂在他身上,飘飘荡荡,皇上紧皱着眉头,鬓角冒出一丝冷汗。他也在坚持,可无论怎么努力,别人抬脚就能跨过的门槛,却想堵墙般横在了面前。
定如的心中像是被极薄极细的刀刃划过。她不忍抬头,那张曾经光彩明亮的面容已经失了神采、脱了相。多年的莫名沉疾、落落寡欢和抑郁忧愤已经将皇上折磨的体无完肤,好比一块木头,中间早已朽得空了,这一次生病,不过是把这空朽震碎,直白地将破败显露出来。
寇公公噗通跪倒,哑声道:“万岁爷,让奴才背您吧!”
皇上咬着牙,用力抬起左腿,可是脚尖刚碰到门槛,就失步一滑,牵连地整个人也向前扑去。定如低呼一声连忙扶住。寇公公跪着趴在地上,声音里明显着了哽咽:“万岁爷,让老奴背您吧!”
皇上终是叹了口气,那叹气声极闷,听得人肝胆俱碎。
定如连忙伺候,寇公公虽然年近六旬,弯腰驼背,但背起皇上时,却挺了挺胸脯,油然生出顶天立地的威武!
跨过门槛,穿过墙廊,便看见玉兰堂前碧翠的玉兰。那朵朵白花已经凋谢,只留下肥厚的叶子,遮蔽着落在窗户上的阳光。
皇上在门廊前站直身体,郑重整了整衣冠,在寇公公的搀扶下艰难跪下。他瑟然开口:“儿子给亲爸爸请安!”
虽用了十分力气,但皇上的声音还是太小。寇公公赶紧上前,跟守在门边儿的小太监低语了几句。
小太监一脸惶恐:“谙达,太后正在里面梳头呢,您是知道的,太后梳洗打扮的时候,最不愿有人打扰,奴才没这个胆子啊!”
“那……崔总管呢?”寇公公又问。
“也在里头呢”。
皇上幽声开口:“不必麻烦了,朕等着就行!”
这待遇也不是第一次“享受”,没什么大不了的!皇上垂着眸子,毫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清白一片的地面。小时候他不喜欢读书,常跟师傅发脾气,太后知道了,也是这么罚跪,有一次他从早起一直跪过了晌午,直到饿得晕倒,磕了个头破血流。好容易亲政,有了自己喜欢的妃子和奋力前行的事业,却凄惨失败,太后连夜从颐和园回到紫禁城,从炕上将他抓起来,不仅咄咄相逼,还生了杀机,欲将他乱棒打死!被囚瀛台之后,罚跪更是来得“随心所欲”,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太后眼里,只要太后有些许不悦,便会想尽办法折磨他羞辱他,与这些不堪相比,罚跪还真是最轻最温和的惩罚。
正想着,崔玉贵打帘子出来:“哎呦喂,万岁爷来了!”说着,他扎千儿行礼。
皇上跪着,他站着,这本身就是大不敬!
崔玉贵赔笑说道:“万岁爷快起来,请进吧”。
皇上不理他,生咬着牙,将身板儿挺得直直的:“老佛爷,儿子来给您请安了!”
崔玉贵头脸不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眼眸中三分尴尬七分羞愤!
太后的声音懒散响起:“请皇上进来吧!”
寇公公连忙将皇上扶起,跪了这么长时间,皇上站不稳,所有重量都压在了寇公公身上,再加上他又瘦的可怜,猝然看去,仿佛寇公公正扛着一根棍子一般。
走到堂中,皇上再跪。起身之后,太后上下看了一遭,叹声道:“给皇上搬个凳子吧”。
本有椅子,崔玉贵却故意搬了把方凳。皇上哪儿坐得住,可又不得不坐下,他努力将身子向前探,避免自己后仰回去,那样子真是难受极了。
太后慢声问道:“皇上可好些了?”
“回亲爸爸”,皇上一边说,一边行前欠了欠身:“儿子好多了。这段日子,让您忧心了”。话音落时,他抬头看了太后一眼,只见太后穿着湖蓝色团花万寿袍,坐在一片果香之中,虽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面,但除了威严,皇上没感觉出一丝亲昵。
作为母子,他们相伴了三十年,可悲苦之中,能给皇上些许温暖的,是面容温和的慈安皇太后,是记忆模糊的生母,甚至是拉着他的手陪他长大的老太监王商,即便是太后的眼线寇公公,他也心存惦念。其实他一直都是个渴望关怀的孩子,别人流露的一点儿怜爱都能让他倍感温暖,所以他用尽全力地宠爱珍儿,倾其所有的为他的国家振奋。
可是对于太后……他只有敬畏,却难生亲近。其实对于太后来说,又何尝不是?!他从来也不是她的儿子,只是一个可疑随意摆弄的傀儡。
两句之后,再无多言。堂内的气氛尴尬又窒闷。
正巧皇后、瑾妃也来请安,皇上刚想起身告辞,太后说道:“你们也许久没见面了,再多坐一会儿吧!”
皇上脸色惨白,冷汗滚落。他真真是要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