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陈太医从玉澜堂出来,往万寿山后的医馆走去。皇上身子不济,太医院便从园外搬进了园内。
他一路走着,垂头丧气,长吁短叹。半帘月亮挂在天上,似水清冷,如有寒意,山坡本是绿草茵茵,却也生了灰白爽气,让人心生寒凉。
想起皇上病中之态,陈太医又长长叹了口气。他在宫中已经效力数十载,同治帝驾崩他便照料在侧,同治崩时病势急重,没多长时间便龙御归天,倒也算了断地痛快。可是现今皇上却着实痛苦了太久,尤其在瀛台的这九年,无论心情理智,还是身体筋骨,皆困于藩篱,苦在无计可施,唉,天下最苦之人莫过皇上啊!
快要走回院中时,陈太医听见吵闹的声音,他急走几步,还没迈入院中,就看见顾太医与曹太医正扭打做一团,旁边几个小太监抄手看着,也不敢拉拽。
顾太医高声骂道:“姓曹的,我与你无冤无仇,你竟这样害我?!”
曹太医涨红着脸反驳道:“你这话说得蹊跷,给皇上瞧病怎么就是害你了!若真是瞧好了,你岂不更加飞黄腾达!”
顾太医气得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挥拳就冲着曹太医招呼。曹太医挨了一拳,顿时头脑一热,不管不顾骂道:“难道你是不敢给皇上瞧病?!还是你知道皇上的病是瞧不好的?!”
“住口!”陈太医大喝一声,对着小太监骂道:“没眼的东西,还不快把他俩拉开!”
小太监这才蜂拥上去,将面红耳赤的两个人拉开。陈太医走到他俩中间,狠狠瞪了曹太医一眼:“看看你们俩个满嘴胡言乱语,还大打出手,这成何体统?!要是让太后老佛爷知道了,你们俩还想不想活命!”
陈太医资格最老也是首领御医,虽然年迈也不再为两宫问诊瞧病,但两宫的所有《脉案》和太医开出的药方都要由他查验后,方能出方开药,所以威严无人能及。立时间,曹太医和顾太医都萎顿了下去,低着头不敢多言。
陈太医转向顾太医:“既然太后老佛爷已经下旨,你心中就是有再多不愿,也必须遵旨而行。现在不早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明日好好为皇上瞧病!”
顾太医犹犹豫豫点了点头,往自己屋中走去,转身时还不忘狠狠瞪了眼曹太医。
陈太医看着他进屋,转脸向曹太医和小太监们叹道:“元恒,你也回去休息吧!你们,也都下去吧!”
冷风阵阵,吹起曹太医肩上比甲,黑嘤嘤的领子漫卷如旗,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拉住陈太医的袍摆,呜呜哭了起来:“陈院正……我……我实在是……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啊!皇上……皇上……得病……是……”
“别说了!”陈太医一脚将他踢开,脸色晦暗如夜:“赶紧滚回去睡觉!”
曹太医依旧呜呜恸哭:“我虽是太医,但也知忠君之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现在所作所为却……院正,我不怕死,但我不愿背这千古骂名啊!”
这些年陈太医虽没有直接参与皇上诊治,但从曹元恒开的药方中可见皇上的身体还不至于这么快便急转直下。今日皇上殿中呕血,他一搭脉便知皇上中毒,当时惊悚无法言语!而且下毒之人十分阴损,并不立时要命,而是点滴中慢慢折磨。宫中想要害皇上的人多了,不仅有李莲英、崔玉贵这样太后身边的红人,还有大阿哥一派的宗亲,而且太后似乎也快没了耐性,毕竟快十年了,太后年岁日高,她废帝立储的想法早就有了,现在许是怕夜长梦多,想要早做打算!
心思千转,可表面滴水不漏,陈太医毫无表情地说道:“尽人事,安天命!你我虽是太医,但也无法逆天而行!别胡思乱想了,赶紧回去休息吧!”说完,他肃身离开。
曹太医跪着又抹了会儿眼泪,才踉跄起身,一步一顿地走回了屋子。
夜色深沉,定如却还未睡。凝玉这阵子急着出宫,天天在各宫托人说情,现下她去找大公主身边的熙嬷嬷了,还没有回来。定如换上褐色衣裙,吹了蜡烛,小心翼翼关上房门,从侧边月亮门溜了出去。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团金丝,正要去御膳房找小柳子。今日不知是谁在她枕头下留了一张纸片,明显是从书上专门撕下来的,上面写着“附子、干姜、肉桂、甘草,四逆汤。可回阳救逆”。
这明显是有人故意留下来的,定如握着纸片犹豫了好一阵子,若按常理,她不该去。宫中之人各个狡诈,谁知道是否有人别有用心。可想到皇上每日只喝清粥,她又着实着急,于是咬牙认命。甘草、肉桂、干姜好找,附子却难寻,她想起听鹂馆中也存放着一些太医院不常用到的药材,所以想求小柳子偷出一些。
霜寒浸骨,定如溜着墙根儿,沿着长廊快步飞走。御厨房就设在听鹂馆内,只要过了乐寿堂,守卫和巡夜的侍卫就少了。她一路低着头,眼看见听鹂馆的烛火摇动时,忐忑不安的一颗心才稍稍放松了下来,可就在这时,突然黑暗里伸出一双手,一下子拉住了她的胳膊!
定如吓得魂飞魄散,若不她哑巴,估计早就喊得紫禁城也能听见了!
还没看清模样,那人手臂一紧将她带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叹声道:“小哑巴,我可许久没见你了!”
原来是大阿哥!
定如伸手便推,大阿哥一双手臂钳子似地抓着她,两人来回一挣,缠在定如手腕子上的金丝崩断,一下子露了出来。
金丝不仅是御用之物,而且是专供两宫百年之后入殓,不仅价值连城,而且意义重大,胆敢盗用者,必死无疑!定如瞬间愣住,惊慌失措地把金丝往袖子里掩,可是金丝细滑,又好几个口子一起崩开,线头直往外钻。
大阿哥拉起她的胳膊打眼一看,立时色变:“这是……你……你不要命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满满的怒气。
定如使劲抽回手,赶紧转身过去。大阿哥左右看了看,拉起她边跑,定如不肯,身子固执地往回缩。大阿哥身高体壮,手劲儿更是惊人,他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定如磕磕绊绊地被他拖着跑。
听鹂馆再往西就是大阿哥住所澹会轩,这曾是皇上的书房,后来给了大阿哥。定如一看不妙,张口就向大阿哥手上咬去。只听“哎呦”一声,大阿哥立时顿住步子,一脸怒气地骂道:“敢咬我,作死呢!”
本还有一堆骂人话等在后面,可大阿哥对上定如那盈碎如玉又可怜兮兮的黑眸子时,一切怒气荡然消失,只剩下心头刹那涌起的酸软和怜惜,他语气一变,情不自禁说道:“你别咬我,也别生气,我是在救你呢!”
他一手拉着定如的手不放,一手指了指周围:“你别瞅着没人,其实那些侍卫、太监都躲在暗处。尤其是东边,更是眼目众多!我拉你过来,是怕你被别人看见!现在告诉我,你拿这些金线做什么?是要找谁去吗?”
定如低着头不说话,只顾着专注地掰大阿哥紧紧攥着她的手指。
大阿哥皱眉想了想:“西边除了听鹂馆,就剩我这儿了。看样子,你肯定不是来寻我的!那么……便是要去听鹂馆……可听鹂馆除了吃的,也没别的东西了。难不成……你是要去寻吃的?!可是……”大阿哥歪着脖子,一边想一边说,他到底也是个单纯的人,口直接对着心,怎么想便分毫不差的说出来:“什么东西值当你拿金丝去换呢?”
定如骤然一愣,心底钻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她赶紧捧起大阿哥的手,匆匆写道:“我是要寻些东西!”
大阿哥吃惊地望着她:“你……你竟然会写字?!”
定如诚恳地点了点头。
“别人知道吗?”他刚一问出来,心里就后悔了,就算别人不知,皇上定然是知道的!
定如没有回应,只是又写道:“大阿哥,我的确需要一些东西!若您能帮我,定感激不尽!”
大阿哥眼眸一亮,脱口而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定如不管这话中其他深意,赶紧写下两个字:“附子!”
大阿哥愣住,他也通几分医理,知道附子是回脉圣品,但也是有毒之物。愣了好一会儿,大阿哥才问道:“你要附子做什么?你可知附子是有毒的!”
定如点点头。
大阿哥摇头道:“这我不能答应你,若吃出人命,你可担待不了!”
定如咬了咬牙,对他蹲身行礼,转头就走。
大阿哥赶紧拽住,板起她的下巴,瞪着眼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
话未说尽,落声已颤。只见定如满眼是泪,她略张着嘴唇,却发不出一点声响,那压抑的哽咽更加让人心疼。
大阿哥再多的怒气也被这涓涓眼泪浇灭,只得幽幽叹气道:“我知道你想救他,可是他的病,只有老佛爷能医!老佛爷想让他活,他便能活,老佛爷想让他死,他即刻就必须得死!”
定如眼泪流得更甚,这几****心里苦,可又不敢显露,尤其想到皇上几乎是在孤苦地躺着等死,那感觉就更加锥心。
看着定如被眼泪侵得凄楚绵绵的小脸,大阿哥再也狠不下心,自嘲道:“罢了罢了!你准是老天爷派来的克星,专门克我的!”说着,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方帕子,不由分说地亲手为她轻轻擦了擦眼泪:“别哭了,我答应你,附子我给你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