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三月,但乐寿堂里的地龙依旧若有若无的烧着。软榻旁的两个大果篮中盛放着苹果、香梨、葡萄、柚子还有气味清甜的香蕉,窗下半人高的梅瓶中插着五颜六色的桃花,映着七彩玻璃透出的一道道阳光,极是鲜亮气派。
太后正坐在榻椅上,咕嘟咕嘟吸着水烟。她神情安适,又透着肃然无声的威严。
寇如海和曹太医战战兢兢跪在平滑如镜的乌金地砖上,只敢低头看着自己的倒影,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许久,太后抽得尽兴作罢,才淡然开口:“皇上的身子怎么样了?”
曹太医世医出身,曾以内科名冠吴中,后被招至太医院。自打皇上被囚瀛台后,他便一直从旁伺候着。九年来平步青云,成为太医院首屈一指的御医。可惜,这恩宠并没让他得到一丝一毫的得意满足,反而整日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他多次上书要求告老还乡,但都不被应允,只能日复一日跟着皇上一同煎熬。一开始他只是一五一十地将皇上情况如实写入《脉案》,可后来,他发现,如果连着三天记录皇上圣安无恙,太后脸色就会极不好看,不是找个理由斥责皇上,就是在饮食上克扣瀛台。有一次他为皇上诊脉,见皇上半边腮帮子肿的老高,听说是被太后打的。被谁打的,他不敢妄断,但一夜之间肿成这般模样,而且血水津津,一看就不是正常所致!所以皇上的身子时好时坏,精神也总抑郁难平。不过皇上毕竟还年轻,便是有恙,也不伤及根本,很快便能缓解。
可这些年,尤其是丁未年(光绪三十三年)后,皇上的“病”越发不好瞧了。若皇上说有病,却说不出五脏六腑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只能应付几句“肝肾阴虚,气血不足”;可若说皇上没病,他腰背酸沉、头痛耳鸣,整个人日渐萎靡衰弱。其实曹太医心里最清楚,这些病症多半是心病所致,长期的痛苦压抑,皇上不疯不傻已是罕见,从这一点上说,他打心眼儿里敬佩这位半生凄苦的皇上!后来他慢慢踅摸出了其中窍门,便想出了“症重药轻”的法子,每每《脉案》上都将皇上病情写过三分,但实际用药减缓三分,若是皇上气色明显好转了,再略微用些发泻的药,总之皇上是绝不能康健、恭安的!
想到这儿,曹太医颤巍巍说道:“回老佛爷,皇上……皇上肝肾阴虚,脾阳不足,气血亏损,病势十分严重”。
太后撇了他一眼:“严重的可还能下床?”
曹太医冷汗直冒:“若……若非剧烈刺激,应……应该是下不得床的”。
太后冷哼了一声:“你也别跟这儿绕圈子,我只问你皇上的身子到底如何!”
曹太医噗通一声趴伏在地,战战道:“老佛爷,臣庸医无能啊,调理多时,全无寸效,求老佛爷治臣无能之罪,另寻名医为皇上诊治吧!”
他是太医,怎么可能不知道有人在皇上的药里做了手脚,而且下毒之人极为狡诈,并非每日每顿都下毒,而是隔三差五、时轻时重,否则时间也不会拖这么久,让外人找不出把柄!
太后骤然发怒,骂道:“你一直伺候皇上,皇上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才说自己庸医无能?!那你告诉我,天下谁能治得了?!”
曹太医早就吓得魂飞魄散,趴在地上,抖如筛糠,就连夹衣后背都被冷汗湿透。
这个时候,话便再不能说下去了,再说下去,曹太医性命难保。李莲英壮着胆子赶紧上前一步,对着曹太医叱道:“老佛爷关心皇上,不过天意难测!老佛爷不是也说让你勉力诊治就行吗?赶紧下去吧!”
一听这话,曹太医连起都不敢起,跪着爬了出去。
现下只有寇公公一人跪着了,他大高的个子跪在地上,却颓败地仿佛一堆荒草。
太后心情不好,看着寇如海懒得说话,崔玉贵立时上前问道:“皇上打皇后的时候你可在场?”
寇如海点点头又摇摇头:“先前没在,听到暖阁有动静,才进去的”。
“皇上真的一蹦三尺高?!”崔玉贵眯着眼盯着寇公公。
寇公公神情尴尬:“这……皇上当时是从床上跳起来的……可……可也没有三尺那么高……而且……皇上也没有和皇后扭打,只是拽了拽皇后的头发……”
“那皇上不是一直卧床不起吗,怎么还有那么大的力气。”
“奴才也不知道,许是……许是当时气急了吧!”
崔玉贵眼睛轱辘一转,掂量着太后的心思,慢声说道:“难不成是回光返照?!”
“住口!”太后声音一高,指着崔玉贵骂道:“我看你也是活腻歪了!”
崔玉贵不敢多言,忙退了下去。
这时李莲英轻轻跨出一步:“老佛爷,刚才奴才去玉澜堂时,见皇上俩颊无色,双眼翻白,而且只进气不出气,那样子着实……唉……”
李莲英果然是人精中的人精,再多的情绪心思,他也不轻易表露,只是静静观察,让说出的每句话都往太后心里递。这声叹气便正叹到太后心坎儿里。他知道太后虽然依旧恨皇上,但都这个时候了,无论真心假意,太后一定要把最后母子情分给足,好让天下人知道她不愧是仁慈悲悯的圣母皇太后,是不计前嫌、以德报怨的老佛爷。
果然,太后脸上的怒气散去大半,她也叹声道:“皇上的病还是要找太医瞧的,让陈秉钧也去看看吧。”
李莲英赶紧领旨。
太后这才冲着他们仨摆摆手:“都下去吧!”
崔玉贵和寇如海赶紧却步出去,李莲英却犹犹豫豫不愿走。
太后已是不耐烦:“又有什么事儿了?”
“老佛爷”,李莲英陪着万分小心,低声问道:“明儿个……袁世凯按规矩要来园子里给两宫请安,可是……皇上……哪儿……”
太后皱眉仔细想了一会儿才说道:“也甭特特来请安了,明日一早在仁寿殿听政,让他来就行!”
“那……奴才是否还需请奏皇上?!”
太后叹气:“你也是糊涂了,皇上还没咽气呢!这自己不去,和你不通禀可是两个意思!”
李莲英赶紧磕头:“奴才明白了,这就去办!”
从乐寿堂出来,李莲英也满身是汗,他伺候了太后三十多年,依旧摸不透太后的心思智慧。说她无情吧,她还找人给皇上瞧病,每每想起从前,还会潸然落泪;可说她有情吧,她的所作所为却锋利如刀,而且刀刀都往皇上心窝子里捅!袁世凯,那可是皇上最恨的人!这不是要活活气死皇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