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宁负荣华:皇上,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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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天若有情

皎皎玉兰花,不受缁尘诟。

莫漫比辛夷,白贲谁能偶。

一夜春风过后,乐寿堂前的玉兰终于要开了。

玉兰分明是树,却先花后叶,盛放时花叶巨大饱满,犹如雪涛云海,还带着轻柔的香气。

太后极为喜欢玉兰,有人说是因为太后刚入宫时被封为“兰贵人”,所以便对玉兰情有独钟,也有人说太后小名为“兰儿”,每见玉兰花开便生出对家人的思念。虽说法各一,但太后对玉兰的喜爱却是真的。她在颐和园中遍种玉兰,不仅在乐寿堂,就连玉澜堂里也种着两株。

定如穿着鹅黄色的夹棉春衫站在树下,头顶是片片青白,宛若盈盈颤颤的浮云。日光透着花叶洒下来,斑驳地落在她脸上,琐碎中带着温暖,却也难以拂去她眉间的担忧。

皇上已经病了半月有余,高烧虽退,但身子一直孱弱不济,而且时而清醒时而恍惚,尤其到了晚上,更是冷汗淋漓,还不时呓语呻吟,真是痛苦极了。

定如心急如焚,恨不得整日都能守在皇上身边。可越是这时候,堆到她身上的差事就越多。冬春交替,太后的冬衣要拆洗缝补纳入库中,春天的衣服要晾晒熨烫。本来还有凝玉和她一起办差,可凝玉着急着放出去,心思都在上下打点上,根本没有半分精力做手上的差事。

最让定如寒心的,还是大家的漠然。太后每日依旧听戏,便是太医每日报奏皇上病情,也无太多怜惜,只说“皇上沉疾已久,勉力救治”。崔玉贵、李莲英更是忙着各自的营生,想方设法讨太后欢心,没人把皇上的生死放在眼中。毕竟他已然“病”了这么些年,穷酸无权,上下不受待见,再说还有大阿哥虎狼似得等着,便是现在龙御归天,也丝毫不值得惋惜。

定如素来克制沉稳,可到了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她每天疯了似的办差,为赶一件衣衫,昼夜不息,一宿不合眼竟能重新润色补绣出一段盘知错节的梅花报春。

凝玉说,再这么下去,她的眼睛迟早瞎了。可定如管不得“迟早”,她只在乎“眼前”。

正在树下站着,寇公公捧出皇上的被褥与贴身衣袍。皇上身子冰凉却整宿整宿地出汗,每天被褥都是湿的。若不换洗,就生捂一天,溽得皮肤都是惨白。

寇公公将东西递给她,叹气道:“定如,你的脸色可不好啊!”

定如挤出一个笑容,一边蹲身一边摇头。

寇公公回头看了看厚重的门帘,低声道:“你进去陪陪皇上吧,这会儿皇上精神还不错呢”。

定如点点头。

皇上闭着眼,枯瘦地躺在榻上,整个人盖着厚厚的被子,竟一点儿也看不出胸口的起伏。即便这样,他依旧敏感,定如刚迈步进来,他便睁开眼。那眸子失神涣散,可落到定如脸上时,片刻便着了温柔,还颤颤从被褥中伸出手。

定如赶紧扑过去,跪在床头,紧紧握住皇上的手。

皇上是个自小便有良好教养的男人,际遇可以落魄,但他决不允许自己沉沦,所以尽管在病中,他也不用定如帮他擦身换衣,而且只要清醒便会净面梳头,换上件干净的衣袍。

定如忍着眼泪,微笑看着皇上。

皇上也回了一个笑容,努力开口:“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定如赶紧摇头,鼓着腮帮子,将皇上的手贴在脸颊。

皇上果然笑了,只是笑容中带着力不从心的恍然。他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像是说给定如听,也像是在安慰自己:“我……没事,会……好的,会……好的”。

定如紧紧咬着嘴唇,连连点头。

皇上睁开眼望向她,目光孱弱但柔情似水,满满含着爱意:“到春天了吗,咱们可是快该回瀛台了?”

定如连忙从袖中拿出一片被风吹落的玉兰花瓣,送到皇上眼前。

皇上微微一愣,垂下眼眸,唇边露出一丝淡淡苦笑:“还是瀛台好,清静。”

定如点点头,俯在皇上的胸口,听着他砰砰的心跳。那心跳虽在愁苦病痛之中,却还是那样坚定有力,那样振奋人心!

就在此时,院外寇公公声音提高了些:“皇上,您该进药了”。

定如连忙站起身,皇上也促然松手。

定如赶紧走到屋门边迎接,只见乐寿堂的老张站在院中,寇公公从他手中接过药碗,小步进殿送到皇上榻前。

定如匆匆过来,扶起皇上。即便是这么个动作,也让皇上很费力气。定如伺候过母亲,知道久卧之人,浑身都是疼的。她尽量小心,轻轻扶住皇上的腰身。皇上也想动弹,可半分劲儿也使不上,只能靠着她的身子勉强坐住。

寇公公将药碗送到皇上面前,汤药苦涩,皇上皱起了眉头。寇公公跪在地上,劝说道:“皇上吃药吧”。

皇上顿了顿,终是张开嘴,任由寇公公将黑色药汁一点一点灌入口中。

片刻功夫,皇上便又昏昏欲睡。定如一直侍奉,等皇上睡着后,才悄悄退了出来。抬眼间,寇公公正站在院中的玉兰树下,他听到定如出来,叹气道:“老佛爷最喜欢这花”。

定如一愣,赶紧几步走到寇公公身边。

寇公公手里拿着刚才在堂中捡起的玉兰花瓣,哑声道:“老佛爷曾说过,这玉兰又叫报恩花。曾有一对老夫妻救活了一株快要酷死的玉兰,那玉兰活过来后,开出朵朵花瓣芳香扑鼻,老夫妻就摘下玉兰送到集市去卖,卖花所得充作一日三餐开支。这就这样,玉兰一直供给着老夫妻俩的生活,直到老者去世,玉兰也不明所以地枯萎了,旁人再如何浇水也不能活”。

定如从未听过这样传说,也不知寇公公为何要说这些。

突然,寇公公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道:“这天下万物,你我性命都是老佛爷赏的,所以颐和园的玉兰种的到处都是,就是要让咱们知道感恩!”

定如皱眉,似乎有些不太情愿。

寇公公极低声道:”可皇上却不喜欢!”

定如一愣,瞬间明白。

寇公公不再多言,他转过身子,恢复了如常神情:“定如,今儿得多谢谢你!若不是你来了,皇上断不会喝药。不怕对你说,往次皇上喝药都是我趁着他昏昏沉沉时硬灌进去的。”

定如大惊,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寇公公。

寇公公反而讪讪笑了笑,转开眸子看向别处:“得了,你快回去吧,我知道现在四执库都指着你一个人呢,针线上的差事多,够你忙活的!”

定如低下头,蹲身行礼。她知道寇公公有不愿再说的话,她不愿强人所难,更何况在这宫里,寇公公已然是仁至义尽了。

寇公公摆摆手:“走吧”。

定如突然跪了下去,从腰间拿出一个一扎宽的黑绒皮子,裹到寇公公的膝间。寇公公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使不得使不得!”

定如固执,不由分说地给他裹上。寇公公长长叹了口气:“定如啊,唉……”

一声叹气,含着不能说道的千言万语,也含着无尽悲辛。

定如站起身,变戏法般从身上脱下件坎肩,叠好送到寇公公手中。寇公公仔细看了看,原来是件狼皮马甲,只不过黑色的绒毛被簇簇平整后,仔细贴着皮子缝好,又用真丝包裹,所以不见一点儿厚重华丽,只留轻便软和。这针线这手艺,寇公公还是第一次见。

“这……这是给皇上的?!”

定如点点头。

寇公公心头突然涌起一阵子凄苦哀愁,他紧紧攥着拳头,嘴唇抖了几次想开口,可还是咬牙咽了下去。

定如行礼,却步退下。她背影了了,让人看得格外凄楚,可却偏生又有一种天地不惧的坚强。

待她走后,寇公公猛然捶胸,悲哭道:“寇如海,你枉生为人,枉生为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