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5日，北京下起了第一场雪，杨絮一样纷飞的雪花里，梅一朵跟着刘冬明和他的妻子金章，从老部长家出来。
走到刘冬明从市驻京办借来的别克商务车旁边，梅一朵缩着脖子朝车里望了望，她疑惑地问：谁？是谁要见我。
刘冬明拉开车门，也不看梅一朵，冷冰冰地说：上车吧，上车再说。
梅一朵忽然害怕起来，她迟疑着不肯上车。
已经上车的金章，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猛然拉了车门边的梅一朵一把，将梅一朵拉上了车。
刘冬明关车门，将车发动。
梅一朵意识到了什么，她使劲拉车门，大喊：让我下车，让我下车！
金章冷冷地说：如果你自己跳车，孩子肯定也是保不住，你的命也未见得保得住，你死了你是自杀，与我们无关。
梅一朵惊呆了。
车子顶着雪花，朝北四环的方向开去。
梅一朵整理了雪花一样纷乱的思绪，说：你们带我去医院流产？
刘冬明夫妇俩都不回答。
梅一朵说：不说话是吧，不说话就是默认。
刘冬明说：梅老师你别冲动，这样大家都好。
梅一朵说：可以，我其实也不想要这个孩子，只是两个人的孩子，我一个人做不了主。今天既然你来了，既然你也不想要，那正好，只是我边上这个人，跟我肚子里的孩子无关，你要她下车，我俩去医院，我就做掉，不然，除非你们打死我，否则我不会上手术台的。
刘冬明一个急刹车，将车在路边停住，回头恳求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他的妻子愣了一下，然后沉着脸，慢悠悠地将宝蓝色的棉麻围巾系了个结子，拿着包，擦着梅一朵的膝盖，拉开车门，下车了。
两个人的车内，梅一朵的泪水猛然冲了出来。
刘冬明开始没有作声，只一边机械地开车，一边盯着自杀一样扑向挡风玻璃的雪花发呆。大朵大朵的雪花漫天飞舞着，撒在车上，像灵车又像婚车。
梅一朵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刘冬明说：梅老师，你也别哭了，这是个意外，你看见她的左手腕包着的白纱布了吗？我回来迟一点，她就没命了。
梅一朵说：你好狠心，连自己的亲骨肉也要杀死，当初你怎么说的，刘一川，你说生下来就叫刘一川，叫你爸爸，叫我妈妈。
刘冬明这时也哽咽了，说：我也想有这个结果，但是你太不懂事了，你该先告诉我的，为什么要背着我告诉她？
梅一朵说：我告诉她？谁？你的太太？
刘冬明又一个急刹车，将车停在路旁。
他回头看着她惊愕的眼睛，还是那么熟悉又好看的眼睛，那里头没有谎言。
他的心抽搐起来，泪水出来了，他拉开驾驶座边的车门，从车的前头绕到侧边，他想抱抱梅一朵。
他的眼泪掉到冷空气里，落到地上的时候，成了雪子，天也下着雪子，在他拉开车门的一瞬间，漫天柔美的雪花都变成了雪子—冷硬的，白色的，天的眼泪。
他看到了雪子，看到了街边小饭店皮革帘子前的卖烤红薯的小贩，却没有看到他的商务车后，三十米的地方，停着的一辆出租车。
他抱着梅一朵，止不住去吻她，她先是挣扎，然后静下来，再是很热烈地回应，吻着，吻着，俩人的舌头都觉出了咸味，他们一直在流泪。
烤红薯小贩的身后，也有一双眼睛在落泪，长及脚踝的深灰色羽绒服，宝蓝色的棉麻围巾，左手袖口处，细细的一截白纱布在漫天的雪子里飘动。